历史应该是一个开放的解释系统,它不应该被单一模式固化,特别是一个基于冷战意识形态的僵化的解释系统。就像我们讲述中国近代史,它不可能起始于一个简单的时间点,好像此前此后的历史是断裂的;历史一定是有连续性的,而且这种连续性不仅表现在时间上,也体现在空间上。
历史上,中国从来不是孤立封闭的。比如讲到鸦片战争,必然要提到广州十三行的贸易体系等;这背后涉及中国在全球贸易和资本网络中极其重要的地位。要解释鸦片贸易的发生,说中国是"闭关"的、拒绝跟外部接触,其实是讲不通的。
日本也是如此。过去的历史叙事中一直把德川幕府的对外政策简化为"锁国"。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日本并没有字面意义上的锁国。在明治之前,日本就依靠对欧贸易的长崎口岸,大量引入新的知识和信息,产生了兰学。幕府早期禁止的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传教行为,但同时非常热衷收集外界情报、信息和商品,这些早期全球化时代的交流早已深刻影响日本对世界的认知。所以,我主张要把近代史放入更长的历史脉络。
回到今天讨论的二战问题,为什么历史问题是东亚国家之间难解的心结?从我们自身的角度讲,可以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受到现代化逻辑的巨大影响。对"近代之前"的历史往往简单否定。当然在革命浪潮中,否定过去可以提供解放路径,可是在今天,我们恐怕已不可能再按照传统的论述,将中国漫长的现代之路当作失败案例。
这其实也是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要对中国走向现代的路径有一个新的解释。未来,中国路径是有示范作用的,尤其对众多的第三世界国家。如果我们还是用"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弱小到强大"的叙事逻辑来讲述现代化,恐怕对世界上很多国家来说是很难共鸣的,因为多数国家不具备与中国相似的条件。
我也总是强调要重新反思"落后就要挨打"这种口号。现在中国国力强盛,在更多全球事务中发挥作用,这套话语背后所隐含的弱小就该挨打的逻辑,也不利于对外阐述中国的理念。
强调自强自立当然没有错,非常有正当性,但如果想为全球提供示范效应,就需要超越殖民现代性的叙事,要强调国家不分强弱都需遵守的公平正义原则,否则,我们还是在认同一种力量至上的文明等级论,只不过把中国摆在了等级秩序的高端。中国应该提出更有普遍意义、为全世界多数人接受的世界愿景和历史论述。
观察者网:您提到我们如何用超越现代化的叙事逻辑去构造一套新的历史认知,我想这是我们今天仍要纪念这场战争的意义所在。
宋念申:二战无疑非常重要,但其重要性不在于它是一场超大规模的常规战争。这场战争是一次彻底重塑人类政治形态、军事形态和历史走向的总体战;战争推进了中国革命的自我完成,并且在全球范围内引发被压迫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浪潮,使得冷战时代殖民主义不得不改变自身,以新的方式维持其统治。
同时,这场战争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仍纠缠着当今世界,这点在东亚尤其明显。甚至可以认为,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殖民主义,其影响在东亚还没有真正去除。《旧金山合约》并没有解决日本殖民主义的遗产,它反而产生了新的问题。更何况从国际法角度来看,这个合约并不具备法律效力,在政治上也不具备正当性。
战争本身已经结束80年了,但中国仍然没有完成统一大业,台湾甚至香港的反共势力甚至开始美化殖民主义,把殖民者当作带来"文明"的恩人。更不必说朝鲜半岛已经存在了80年的所谓"分断体制"。
试想一下,如果抗战结束后,美国人扶植汪精卫或溥仪,冠之以"自由中国"的名号,以对抗"红色中国",我们会认为战争结束了吗?在朝鲜半岛南方,日本军队撤出,美国人又把服务日本殖民当局的军、警、政、商等亲日势力扶起来,镇压抗日的左翼力量,这就是当时韩国的状况。朝鲜半岛至今仍受制于这种分断格局。
正因为东亚许多地方还没有真正走出那场战争,所以历史遗留问题一直影响着当下东亚。欧洲似乎很快走出了二战,但东亚还没法拥抱战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