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削弱的那根护栏是美国的公民社会。近年来美国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和社会撕裂,极大地削弱了美国社会抵御专权和暴政的能力。全球化进程在带来财富巨大增长的同时也导致美国严重的贫富分化,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马太效应"在全球化时代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研究表明近年来美国社会经济不平等程度是镀金时代以来最严重的。一面是享受全球化和新技术革命红利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业和科技精英,另一面在全球化进程中失业、破产,乃至失去家庭的锈带蓝领工人和农民。除了经济上的巨大分化外,还有文化上的极化:一面是坚决捍卫少数族裔和LGBTQ权利、保护非法移民、坚持"政治正确"和多元文化主义的左翼自由主义者,另一面是深感自己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受到威胁、强烈要求回归传统基督教价值观的中西部"红脖子"和保守的"右翼"。严重的贫富分化和日益激烈的"文化战争"带来的是美国社会的巨大分裂,出现所谓的"两个美国"。"两个美国"仿佛是两个独立的国家,在意识形态、身份认同、利益追求等基本问题上缺乏共识,其结果就是美国社会的组织能力和内在的改革欲望大大降低。一个陷入严重分裂的社会是无法采取强有力的一致行动,去抗衡政府的滥权和矫正美国的弊病的。从历史比较的视角来看,美国现在与19世纪晚期的"镀金时代"非常相似--贫富分化、财阀政治、政治腐败、城市衰败、民粹崛起,但美国社会却迟迟没有进入"镀金时代"之后的进步主义时代。实际上,当下的美国非常需要一场进步主义改革来解决美国社会中的种种问题。但是,我们看不到美国社会还有这样的能力、动力和土壤。最近发生的全国范围内"不要国王"的游行似乎表明美国社会的抵制能力并没有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强大的公民社会这根美国民主的护栏尚未倒塌,但已经出现了裂隙。
最后一根护栏--共和美德现在怎么样了呢?应该说,这根护栏也出现了问题,至少已经出现了锈蚀--共和美德在流失。特朗普这样严重缺乏公共德行的人能够两次成为总统,这在19世纪和20世纪都是不可想象的。这表明美国社会已经不大在意政治人物的德行。我们看到特朗普的内阁充斥着阿谀奉承之辈,内阁会议成为吹捧特朗普的赛场。不仅行政分支的官员不敢批评特朗普的"乱政",国会中的共和党议员也缄默不言,对特朗普的滥权行为听之任之,甚至对特朗普突破政治伦理底线的行为也不敢出声批评。这在以前是从未出现的现象,表明美国政治精英德行的败坏不是个别的现象。这与水门事件中美国政治精英的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水门丑闻最初被媒体曝光之后,国会强烈要求对该事件是否涉及尼克松总统进行调查,当时司法部任命阿奇博尔德·考克斯为特别检察官来专门负责调查水门事件。考克斯对此案穷追不舍,令尼克松非常恼火。尼克松命令司法部长埃利奥特·理查森撤换考克斯,但理查森拒绝执行并选择辞职。副部长威廉·拉克尔肖斯接替理查森担任代理司法部长后,尼克松提出同样的要求,拉克尔肖斯也拒绝执行并辞职。当时国会的共和党领袖也都拒绝支持尼克松,认为如果尼克松被弹劾,根本没有胜诉的可能。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尼克松选择辞职。这表明,尼克松的亲信们和共和党的同僚忠诚的是美国的宪法和法律,而不是尼克松总统个人,宁可丢掉官职也不屈从总统的无理要求。这正是共和美德的体现,而当前我们在共和党精英中几乎看不到这样的人物。
那么,为什么共和美德会流失?
首先是政治极化导致对党派和领袖的忠诚取代了对制度的忠诚。过去美国的政治精英们即便属于不同党派,也共享一套基本游戏规则,而在目前高度极化的环境中,精英的主要忠诚对象变成了本党领袖,因为违背本党领袖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特别是在特朗普追求个人领袖化的背景下,共和党人若公开反对特朗普,很快被党内选民淘汰。其结果就是对个人的效忠取代对宪法和法律的忠诚,这是当年国父们最为担心的。忠诚于制度而不是个人和政党是共和美德的基石。此外,在高度极化的环境下,很多选民已经不再在意候选人个人的品德,而是把特朗普这样的政治人物视为对抗对手和敌人(极端右翼把民主党视为敌人)的工具,认为特朗普无论有多少缺点,都是"自己人",都比民主党人当选好。
其次是民众强烈的反精英主义心理。两党的建制派精英越来越脱离民众,成为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在民众看来,传统政治人物表面正直,实则虚伪,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公开场合说着冠冕堂皇的好话,背地里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特朗普虽然粗俗、无礼、自恋、口无遮拦,但这是"真性情",没有建制派精英的那种伪善。特别是底层白人有着强烈的焦虑感,深感自己社会地位下降和经济上被剥夺,对未来极度缺乏安全感,并对两党建制派精英异常愤怒,希望能有"强人"来保护自己,因此不在意"强人"的政治品格与德行。其实民众没有想过的是,这样的领导人固然暂时可以打破建制派对权力的垄断,但带来的却是美国宪政文化的劣质化和粗鄙化,损害的是美国的声誉和整体的国家利益,同时这种缺乏起码共和美德的政治人物能否真正捍卫底层民众的利益也是大有疑问的。
第三是消费主义和物质文化的泛滥导致年轻人对公共事务不再感兴趣。在这个社交媒体,特别是短视频泛滥的时代,人们不再关心公共事务,而是沉浸于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带来的短时快感和感官的享受中。其结果就是个体丧失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维,追求即时满足与短期主义,缺乏公共参与精神。这种情况与19世纪甚至20世纪前期都大不一样,那时候很多精英认为服务大众、参与公共生活是人生成功的标志,是幸福的来源。大众消费主义的泛滥和娱乐时代的来临逐渐摧毁了美国政治文化中的贵族气质、绅士精神和理想主义责任感,加剧了共和精神的衰落。
那么,未来会怎么样?
预测未来是非常困难的,也是一种冒险。历史学的任务不是预测未来,而是重建过去。但是,预测未来是人们的心灵习惯,大家也很关心美国的未来和民主的命运。关于美国的未来走向,特别是特朗普执政给美国体制造成的破坏能不能得到修复,有悲观的看法,也有相对较为乐观的看法。悲观派认为未来特朗普会持续侵蚀司法独立和新闻自由,共和党将完全特朗普化,国会和法院无法对特朗普的滥权构成制约,民众对总统选举合法性的认可会持续分裂,美国可能成为"竞争性威权主义"体制(有选举形式,但是实际上沦为强人政治),国际信誉持续下降,部分盟友去美国化。根据这一预测,美国民主体制修复的时间需要20年以上。乐观派则认为联邦法院、州政府和国会在关键的时刻会坚持独立性,共和党内部可能会分裂出反特朗普的人士,公民社会和媒体将继续揭露和抵制特朗普的破坏,美国基本的宪政框架将不会被动摇,国际信誉也会得到部分恢复(但难以回到二战后、冷战后的巅峰期)。根据这种较为乐观的预测,美国民主体制的修复时间大概是十年左右,也就是需要至少两届总统任期。
我个人认为第二种可能性略大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