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文少卿】
12月27日，在交火20天后，柬埔寨和泰国在边界总委员会（GBC）特别会议上签署停火联合声明。
而在此前，泰国的态度是非常强硬的，不仅表示要"三天打到金边"，而且拒绝了特朗普提出的调停建议，还表示上次停火协议签的匆忙，完全是为了给特朗普个面子--看来泰国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荒谬得令人哭笑不得：一枚地雷。
7月和12月两轮冲突，起点如出一辙：泰国士兵巡逻时踩雷。至于这地雷是新埋的"挑衅"，还是上世纪战争的"遗留"，双方各执一词，真相早已陷入罗生门。可谁还在乎真相？对政客而言，有没有地雷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受伤"，民族情绪便可趁机炒热。
于是，泰国迅速动武，柬埔寨也没有示弱。一场本可低调处理的边境事故，被双方政府、军方和网红联手包装成"国家尊严之战"。
殖民主义埋下的地雷，今天还在炸
与世界许多地区的冲突一样，这场看似"突发"的边境火并，根子早在百年前就已埋下。殖民主义亲手埋下的地雷，至今仍在爆炸。
在泰国，"国家十四次割地予西方列强"的说法深入人心，成为民族创伤的口头禅。与柬埔寨的领土争端，尤其是围绕柏威夏寺的归属，更被反复塑造成"主权尊严"的试金石。从19世纪末法国殖民扩张，到二战期间泰国借日本之势短暂"收复失地"，再到战后反复拉扯，这段历史如同一锅熬了几十年的老汤，越熬越苦，越搅越浑。
关键节点在1904年和1907年。当时还是"暹罗"的泰国，与殖民柬埔寨的法国签下边界条约，约定以扁担山脉（Dângrêk）的分水岭为界，并成立联合委员会进行测绘。听起来很公平？可到了1908年，法国单方面甩出一份地图，不仅没按分水岭划线，反而把山顶上的柏威夏寺划进了法属柬埔寨。
泰国当时默认了这张地图，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正式提出抗议。1953年柬埔寨独立后，泰国一度出兵占领寺庙；1959年，柬埔寨把官司打到海牙国际法院（ICJ）。1962年，法院以9比3裁定泰国败诉，理由很"现实"：你早年接受过这张图，现在反悔？晚了。
这一判，在泰国社会激起滔天巨浪。"我们又被殖民者坑了！"迅速转化为民族主义燃料。例如2008年，当曼谷支持柬埔寨将柏威夏寺申遗时，"黄衫军"立刻上街怒吼"卖国"，逼得政府撤回支持。
事情还没完。2011年，柬埔寨又向国际法院申请"解释"1962年判决。2013年，法院进一步裁定：不仅寺庙归你，连前面那片岬角也归你！这相当于在原判基础上"加码"，让泰国舆论彻底炸锅--明明当年判的是"寺庙建筑本体"，怎么现在连周边山头都算进去了？
其实，国际法院根本不想重审百年前的旧账。毕竟，边界一旦定下，哪怕画错了，也讲究"既成事实"。更何况，现在有了卫星测绘、无人机航拍，难道要推翻所有殖民时期划的线？那全球得打多少仗？
柏威夏寺周边局势。图片来源 英国《卫报》
问题在于，法律可以讲"稳定"，但民族情绪不讲理。
两国也曾试图坐下来，画一张新图--这是1997年成立"泰柬联合边界委员会"的初衷。2000年，两国签署谅解备忘录，约定通过联合勘界解决边界问题。听起来很美好，但这份文件连法律约束力都没有，更像是一张"君子协定"。25年过去了，800余公里的泰柬边界上，还有整整196公里的边界从未正式标定；已划界的602公里边界上，74个现有界桩中，双方也仅就其中45个达成了一致。换句话说，两国士兵巡逻的"国境线"，很多地方根本没人说得清到底在哪。
而柏威夏寺周边，正是这片"模糊地带"的火药桶。21世纪以来，这里已爆发两轮大规模武装冲突（2008-2011年、2025年），若算上2003年柬埔寨暴徒因一则"泰国女星说吴哥窟是泰国的"假新闻烧了泰国大使馆，那这出戏已经演了快30年。
与许多冲突一样，柬泰冲突的深层原因是历史创伤、身份焦虑与现实算计的三重叠加。历史上，暹罗曾长期对柬埔寨行使宗主权，独立后的柬埔寨领导人因而始终把泰国视为"帝国主义"；而泰国则视柬埔寨为"失地"，是当年被法国硬生生从版图上割走的一部分。老挝的情况类似，但人家低调；柬埔寨却屡出强硬领导人--从西哈努克到洪森，始终让泰国如鲠在喉。
两国解决争端的方式也不同。泰国坚持双边解决，想关起门来"家事自理"；作为弱势一方的柬埔寨，则巴不得把事情闹大，拉联合国、拉国际法院、拉中美法等大国来"主持公道"。12月24日，柬方发言人潘波纳就指责泰国"无视美国、中国与东盟国家调停，持续袭击柬埔寨"。
今年的冲突，比以往更狠、更广、更不顾平民死活。柬埔寨火箭弹击中泰国民用设施，泰国则出动F-16和"鹰狮"回应。10月在东盟峰会签署的和平协议，不到6周即告破裂。12月8日战火重燃，至今未息。
12月8日，泰国总理阿努廷（中）发表全国谈话。泰国政府公关部X平台
独走的军部
与当年的日本盟友类似，2025年的泰柬冲突实则是一场军方主导、文官失语的权力秀。真正掌舵的，不是泰国总理府，而是高喊"三天打到金边"的将军们。
从一开始，泰国就没有一个清晰、统一的对柬政策。更准确地说，这个国家不是在决策，而是被一股股力量推着往前滚：军方想立威，王室要站队，网红要流量，政客要保命。和平？不过是各方博弈中最先被牺牲的筹码。
泰国军方的"独走"早有端倪。此前的政变姑且不论，仅以近两年为例：2024年12月，泰国海军司令公然拒绝执行政府批准的2001年海上边界协议，宣称争议岛屿威岛（Koh Wai）"属于泰国"，公开挑战了文官权威。
到了2025年2月，柬埔寨人在边境唱了首民族主义歌曲，泰国第二军区司令本辛·帕卡朗（Boonsin Pacharakorn）二话不说，直接就以"国家"名义发出抗议照会--别说请示政府，连通知都没通知，自己就代表"国家"开炮了。
本辛将军实力强大，与泰国陆军司令巴那·克来欧帕洛通（Pana Klaewprathum）同出自泰国军事预校第26届--这个"预校26系"可不是普通同学会，而是效忠泰国王室、警惕他信家族、多次策动政变的实权派。他们视文官政府为"临时工"，对任何试图约束军权的泰国总理都充满戒心，尤其是他信的女儿、时任总理佩通坦·西那瓦。
于是，当5月28日边境冲突导致一名柬埔寨士兵死亡后，佩通坦第一时间呼吁冷静；可6月3日，本辛将军立刻唱反调，宣称"只认泰国皇家土地测绘局的地图"，而非泰柬联合边界委员会使用的地图。6月5日，军方更是发起一场名为"泰国人爱好和平，但战时绝非懦夫"的宣传攻势，大打爱国牌，煽动民意支持"强硬行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为绕过政府、自主开战铺舆论路。
6月6日，佩通坦召开国家安全会议，强撑体面："军方已做好准备……但我们仍寻求和平。"她还特意强调"政府与军方将携手合作"，可这话听着像自我安慰。因为就在第二天，泰国军方单方面限制多个泰柬边境口岸开放时间，并宣布提升战备等级，为"高级军事行动"做准备。
真正致命的一击，来自6月15日那通如今"臭名昭著"的电话。佩通坦私下致电洪森，恳请对方先开放边境，好让她在国内"不显得太软"。她的请求或许合情合理，但泰国公众对她在通话中称洪森为"叔叔"反应强烈。她还称本辛将军为"反对派"。3天后，录音曝光，全泰哗然。
泰国军方冷笑不语，王室则用行动站队。6月16日，就在录音泄露前一天，王室枢密院顾问亲赴边境慰问士兵，并与本辛将军亲切会面，立场不言自明。
政治雪崩接踵而至：6月18日执政联盟破裂，7月1日佩通坦被停职。文官政府彻底失声。
军方则趁势全面接管局势。7月16日，泰军士兵踩雷受伤，本辛放话："无需等政府命令，随时报复！"陆军司令巴那立即背书。7月23日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后，本辛下令进一步关闭口岸；7月24日，冲突全面爆发，指挥权完全移交军方，总理办公室形同虚设。7月25日，巴那直接在春蓬府、达叻府部分地区实施军事管制；7月28日，外交渠道谈妥停火，但直到29日，泰柬高级将领见面点头后，枪声才真正停下。
你看明白了没？文官可以谈停火，但停不停火，得将军说了算。
当"三天打到金边"成了流量密码
在泰国，想当一个"讲道理"的总理？先问问军方和900万粉丝的网红答不答应。
冲突爆发后，接替佩通坦的总理阿努廷·参威拉恭曾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历史上，泰国也曾侵占柬埔寨领土。"话音未落，舆论海啸扑面而来，他被迫火速道歉。显然，在今天的泰国，任何偏离主流叙事的言论都是政治自杀。对柬政策早已不是外交议题，而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民族主义表演，而主角从来不是文官政府。
7月，柬埔寨火箭弹越境消息传出，泰国社交媒体瞬间沸腾。军方随即空袭，结果非但没被质疑"过度反应"，反而收获一片叫好。激进网民高呼"夺回柏威夏！打到金边去！"--这话可不是网友瞎喊：本辛将军本人就在7月28日前放言"三天内占领金边"。虽然事后被官方"澄清"为"情绪化表达"，但此类煽动已撕碎"睦邻友好"的遮羞布，将局势推向战争边缘。
更讽刺的是，泰柬边境长期处于事实上的军事管制下。军人名义上听命于国家安全委员会，实则牢牢掌控边境决策权；文官政府？顶多提个"建议"。
军方的强势，不仅靠枪杆子，更靠道德光环。在多数泰国民众眼中，政客自私短视，唯有军队是"无私爱国的王国捍卫者"。这种认知让"安全优先"天然压倒"外交协商"--谁提议与柬搞联合开发、经济合作，立马被骂"卖国贼"。
7月24日首次交火后，本辛将军透露：有文官曾下令"停止攻击"。此言一出，全网炸锅，焦点不是将军抗命，而是追问"谁敢下这种命令？"仿佛克制本身已是罪过。8月初民调显示，75%民众满意军方对这场冲突的处理方式，对政府的评价却一片惨淡。
如果说军方是这场大戏的导演，那网红就是最卖力的主演。
10月12日，就在各国好不容易撮合泰柬达成停火协议时，边境线上却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不是心理战部队干的，而是一个叫"冈·宗帕朗"（Gun Jompalang）的泰国网红用扩音器对着柬埔寨村庄播放的。
泰国网红冈·宗帕朗
这位自诩"正义斗士"的网红在脸书坐拥900万粉丝。自5月冲突爆发以来，他已30多次奔赴前线，直播为部队送泡面、防弹衣、无人机，资金号称来自"爱国群众众筹"。支持者盛赞他"比军队还快"--毕竟军购要走流程，而他一个直播就能募到百万泰铢。但问题在于：他送的到底是援助，还是战争助燃剂？
10月中旬这次"鬼声"事件，彻底模糊了这条线。柬埔寨方面愤怒指责这是"心理恐吓"，泰国网友却刷屏点赞："干得漂亮！让他们睡不着觉！"
当然，民族主义从来不是单行道。
在柬埔寨，"停止购买泰国商品""每一泰铢都是敌人的子弹"等口号迅速席卷社交平台。PTT加油站、Café Amazon、7-Eleven等泰国品牌在柬门店纷纷改名、撤资，甚至有小商家因继续售卖泰国方便面被网暴到关门。
洪玛奈政府刚接班不久，正处在权力巩固期。在这种时候，对泰强硬不是选择，而是刚需。
战争本身就是目的的一部分
泰国到底想要什么？官方说法是"摧毁柬埔寨军事力量"。这话听着霸气侧漏，实则又空又狠：空在没标准，狠在等于逼对方投降。柬埔寨怎么可能答应？于是双方陷入荒诞循环：你不停火，我就不停打；我不停打，你就更不能停火。结果不是全面战争，而是一场无限期的低烈度消耗战。
后来，泰国军方稍微"修正"了一下措辞，称目标是"将柬埔寨军事能力削弱到不足以威胁泰国国家安全与公共安全的程度"。听起来专业了点？其实还是那套--只要我说你有威胁，我就有理由一直打。
所以，这场冲突从一开始就注定大概率不会升级成全面战争，因为它压根就不是为"打赢"设计的，而是为"拖时间"服务的。战争本身就是目的的一部分。
12月12日，阿努廷解散议会，宣布将于2026年2月8日举行大选。此举并非突发奇想，而是兑现9月人民党支持其组阁时提出的条件：4个月内解散议会。
阿努廷的政府本就摇摇欲坠：经济疲软、旅游业复苏乏力、家庭债务高企、南部洪水应对迟缓，加上少数派联盟在议会中根基薄弱，唯一还能刷存在感的，只剩一张牌：对柬强硬。
正如《曼谷邮报》所写："自冲突爆发以来，阿努廷获得了新的、急需的关注度。"他天天出现在军事指挥中心、开全国简报会、走访灾区，把自己包装成"战时总理"，哪怕这场"战"本质上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政治表演。
但泰国这次玩得很高级--它给军事行动披上了"正义外衣"，声称其部分目的是打击跨国电信诈骗。12月下旬，泰国甚至在曼谷高调召开"全球打击网络诈骗伙伴关系国际会议"，邀请来自60个国家、5个国际组织以及社会组织的330余名代表参会--唯独没请柬埔寨。泰方在会上慷慨激昂："泰国愿与世界各国并肩作战，让世界对每个人都更安全！"
这一轮认知作战确实有效，令不少国际舆论转向，一些外国媒体开始用"反诈行动"描述泰军空袭，仿佛F-16轰炸的不是村庄，而是诈骗窝点。当然，这套说辞漏洞百出：多年来泰国地方官员与边境电诈园区的利益勾连早不是秘密，许多政客也被曝从非法赌盘、洗钱链条中分一杯羹。但没关系，在当今时代，真相不如故事重要。
如果说泰国是在"演戏"，那柬埔寨就是彻底拿错了剧本。
最令人费解的操作，莫过于洪森老爷子把和佩通坦的通话录音公之于众。笔者曾追问一位柬埔寨学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方苦笑良久，只憋出一句："可能……老糊涂了。"
这不是调侃，而是真实的困惑。一个纵横政坛近40年的老狐狸，怎么会干出这种毫无战略收益、纯属激怒对手的事？柬埔寨似乎误以为自己仍然可以像过去那样，通过挑衅与示弱的交替来控制节奏。但它忽视了一个关键变化：今日泰国的政治生态，已经不再允许"克制"。这一误判，使柬埔寨陷入了几十年来最严重的困局。
受柬泰冲突影响的两国边境地区。图片来源 泰国政府
结语：炮火为谁而鸣？
战术上，泰国赢了--F-16炸得准，无人机飞得稳，边境山头也占了几处；战略上，两国都输了。泰国军队毕竟不可能真打到金边。没有政治条件，没有国际支持，更没有实际必要。邻国是搬不走的，战争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可问题在于：一旦民族主义情绪成了主旋律，"不能赢"不等于"不能打"，只意味着"不能停"。
于是，冲突滑向一个最可能、也最悲观的结局：泰柬这对"东南亚老邻居"，正从"世交"加速滑向"世仇"。即便外部力量促成停火，积攒的仇恨仍可能毒化双边关系数十年。
经济账本上，更是满盘皆输。
泰国本就深陷泥潭，世界银行预测，2025-2026年GDP增速将连续下滑至1.8%和1.7%。如今再添一场边境战争，投资者用脚投票的速度，比F-16还快。
柬埔寨更惨--本就依赖低端制造、农业出口和外援，安全恶化即意味着投资却步、游客止步、援助打折。"一穷二白"不是修辞，是现实。
更荒诞的是，两国经济其实高度捆绑：泰国是柬埔寨最大投资来源国之一，柬埔寨大量日用品、药品、建材从泰国进口。本该是"压舱石"的经贸纽带，在民族主义叙事中却被扭曲为"我们被泰国卡脖子"或"我们养肥了敌人"，稳定器反成火药桶。
当泰国将军喊着"三天打到金边"时，柬埔寨农民正在田里捡炮弹；当网红直播送泡面时，边境学校的孩子已经停课三个月；当政客在曼谷开会谈"全球反诈"时，真正的诈骗园区，可能就在某位议员的亲戚名下。
这场冲突，与其说是国与国之战，不如说是各自国内政治困局的一次危险外溢。而付出代价的，永远是那些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新闻里的普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