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生命不可逆的阶段接受"安宁疗护"
九派新闻:现在人们的生死观是否存在变化?
胡宜安:传统社会人到最后还是待在家里,不可能住在医院,那时候他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远离他,他不孤独,而且整个病程家里面都是非常了解、全程参与的。但是现代社会不一样。一个方面,我们现代医学,包括现代生命科学,好像是在给我们的个体许诺,疾病是可以治愈的,生命是可以长寿的。另一方面,患者每一个过程,在医学给他的这个承诺之下,他是抱有希望的。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个体一方面是没有心理上的准备,另一方面,个体进入到病程的最后阶段,他面临的肉体和心理上的痛苦,比过去就更加厉害,更加突出。我们要向民众提供一个必要的生死观念的引导。到了生命不可逆的阶段,咱们就要进行安宁疗护,放弃不必要的治疗,把病痛的缓解放在第一位,让他非常宁静地、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旅程。
九派新闻:家属难以接受会表现在什么方面呢?
胡宜安:第一是,他们总是把它往前放在那个疾病治疗的阶段,反复地,甚至用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好像这样的话才能够表达他已经尽责。第二个是他不了解到最后不可逆的死亡阶段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愿意承认。咱们要明确的就是,真到了最后阶段,死亡的机制正在发生作用,就是他的肠胃不再能消化吸收,他的呼吸系统对氧的吸收功能也丧失,他的所有这些对外界温度的反应系统也不再发生作用。
有的家人有些无知,看到老人有点发抖,就马上给他盖个被子,实际上这是很不应该。你盖薄薄的一层,对他来说好像是很沉重的压力。它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有机的利益互动关系。我再举个例子,病床上的老人呼吸急促喘气,实际上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受,他可能是死亡症状之后一些正常的反应。家属就会认为,他喘气缺氧,我们给他输氧。其实他已经丧失了对氧的吸收能力,输氧只能加重他的痛苦,这是无知。
九派新闻:现代社会对待病人的方式有变化吗?
胡宜安:现代社会就是讲究个人的生命权、自主权,在医疗行为上,个体开始被社会重视。传统中国,一个是交给医生,一个是交给自己的家人,这是很不应该的。以前常说"养儿防老",好像人到了这个最后阶段,反正也没用了,我毫无意义。或者说孩子他能够怎么对待我,我坦然受之,放弃自己的所有的决策。大家会觉得我到这个地步,还提出要求可能会让孩子烦。这是过去生活,现在不应该这样。
《经济学人》每年都有死亡质量排名,"健康中国战略"里面也包含着全周期生命健康。全周期生命健康包含着最后生命的质量。就是说这个生命健康不只是指我们还有社会活力的时候,还包括最后快要离世的时候。家属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更多的是他不愿意面对或者不承认自己的亲人,会有最后的不可逆的死亡的阶段。
九派新闻:疾病会起到社会隔绝的作用?
胡宜安:是的,不要说"没事"这个虚假的谎言,也不要把他当做是等死的人,不要把他看作是一个病人。就把他看作是一个人,我们家里的一个人,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一种态度。床上的病患,他是很敏感的,他所恐惧所害怕的就是被遗忘、被抛弃。咱们习以为常的一些零零星星的举动,长期以来我们习以为常,实际上是不应该的,这也是我一直在课堂上强调的一点。
我们在影视作品里面经常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家里面有些人在病房里,到最后阶段,我们有一个人在床边陪护,等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就把这个人拉到房间的阳台上,或者拉到墙角窃窃私语,背着床上的人,一些话好像不让他知道的,估计可能是从主治医生或哪里得到有关病情的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这种现象这是不对的。这时候床上的病患他自己非常清楚他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家里很多事不让他知道,包括他的病情,在一边偷偷说,给他的感觉就是他被抛弃了。临终陪护就是跟他平静地在一起,跟他说说外面的事,比如家里的小孩上学怎么样,说给他听,或者是征求他的意见。如果床上这个人,他对生死比较理智,也可以跟他谈谈生死问题。把他当做是家里的正常的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这就是给予他的存在感。
九派新闻:对生死学了解得这么深,您面对生死问题时会惆怅吗?
胡宜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死。从事生死教育,如果我自己没有现在生存内在的一些体验,怎么可以?我自己也曾经遭受车祸动手术,濒临死亡过。至少我讲课的时候,我传递的不是纯粹的客体的知识性的东西,是有人生的体验包含在其中的。
我有一个同事患直肠癌,她有天搭我车时说,胡老师,我昨天晚上很幸福。我说怎么回事呢?她说我终于能够睡四个小时。她这个肿瘤一直在那里,痛苦的时候站不是、坐不是、侧卧不躺不是,怎么都缓解不了那个痛。我就可以理解。没有自己的病痛体验。我们领悟不到疾病末期患者的疼痛是怎样令人没尊严的。
九派新闻:您会和家人谈论生死话题吗?
胡宜安:有的。我第一本书出来之后,我的两个女儿找我要书,她们都看,都知道我在搞生死学,还就经常在群里转发生死学相关的东西。我家侄女,她前不久跟我说,和我哥谈他的后事安排,我哥现在七十多岁。我觉得这挺好的,我家里的人能够这样清醒面对自己父母亲的衰老和后面的事,那么有条不紊、理性地去处理。
人的一生实际上就是踏上一列没有返程票的火车,在这个车上,咱们都要经历无数生离死别。当我们了解到这件事之后,我们就不会把家人离世看作是内心一个不可触碰的东西,而是很坦然地把它变成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比如说老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可以把它看成家庭的忌日,我们家里搞个聚会谈论他过往人生的经历,这个时候我们去回忆他,就不是一个悲哀的事情。他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挺有意义的组成部分,能让我们的当下生活充实。
胡宜安与学生在课堂上的合影。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