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后,她再次“失去”了寻找32年的哥哥(4)

2021-09-18 09:47     新京报

真相与谎言

在曹家人坚持追责的日子里,曹青选择了逃避:拉黑亲生父母的联系方式后,他们几乎不再联系。“他让我感觉他谁都不想得罪,但他什么都想要。”曹颖说,哥哥不想在养母和生母之间作出选择,但“两方已经水火不容了,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2021年春节过后,曹青出了远门打工。9月6日,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亲生母亲希望他可以去法庭指证养母,“我没有同意,叫了三十多年的妈妈,也有过养育(之恩),我做不出来那种事。”

出远门前,曹青带着老婆去见了养母秦芳。“我装作很好的,其实心里面很难受”,秦芳说。如今,两人已经很久没打过电话了,秦芳觉得,那是孩子知道自己难受,所以“电话都不敢打给我”。

在秦芳的讲述中,认亲后,曹青和她的感情没有发生变化。一个例子是,2020年9月,她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一个月后的10月16日,她从警察局回家后,曹青就立即到家里来看她了。当时,曹青还有点埋怨自己,“他觉得他没办法去阻拦那里(曹家)。他说他去求过他老爸了,说不用搞得这么大,难道他要找到一个妈,又失去一个妈吗?”因曹青拒绝接受采访,该说法未得到证实。

在秦芳的版本里,曹青是在火车站捡到的。她不记得捡到孩子的具体时间,只记得是“好冷的时候”。那时,她和前夫李某吵架,李某打了她,她准备去广东投奔姐姐。早上,她从村子里出门,晚上才到了桂林火车南站。“好像差不多天黑了,买不到车票,没有地方去,只有在火车站外面哭。”

秦芳记得,火车南站出站口有一个邮局,旁边有面墙。自己身上有伤,坐不住,隔一会儿就要靠着墙走几步。到了下半夜,她在墙边坐着,看到旁边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一个用大棉衣包着的小孩子。“火车站一晚上都有人,也有人从那边走过,但是也没有一个人问。”秦芳猜测,那几年医院打胎需要证明,小孩的父母可能比较年轻,谈恋爱有了孩子,“养不动了就丢掉了”。

秦芳说,看到孩子被丢到街上,觉得如果不管他,心里也过不去。等到天亮,她抱着孩子坐上了回村的汽车,把孩子交给了前夫李某的父亲。

但在前夫李某的印象里,自己和秦芳打架与秦芳抱回孩子之间,隔了约一年的时间。“打了架,她出去了有一年多。”一年后,秦芳回家了。那天,李某在别人家吃酒,回家后看到秦芳,两人也没说话。后来,李某看到了孩子,秦芳也只跟他说了句,好好带着孩子。

9月1日,李某告诉新京报记者,直到2020年年底桂林市公安找他了解情况前,他都没怀疑过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直到公安那天问我,我都(蒙)在鼓里。”

秦芳称,自己“肯定”告诉了李父孩子是捡的,但没有告诉前夫。不过,李父已经去世,该说法无法证实。

为什么捡到孩子却不报警?秦芳说,自己不懂,“如果想到这样(报警),那时候(和前夫)打架就去报警了。”

李某记得,秦芳带回孩子后,在家待了没多久又出门打工了,孩子由自己和父母养着。

秦芳说,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她和前夫都会出去打工,“孩子要吃,要穿,要买奶粉”。秦芳记得,当时自己一个月的工钱才几十块钱,但买一罐奶粉,也要几十块。但好在李父是老师,家里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在李家的这些年,秦芳和李某处于“见面就打”的状态,外出打工成了她逃避的手段。但也因为外出,她和曹青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每隔一段时间,秦芳都会往家里寄点钱,也会给孩子买衣服。

在曹青长大的这么多年里,秦芳也想过,要不要告诉孩子他是捡来的,但她又想着“怎么没人找(孩子)”,事情也就搁置了。

曹青读初中时,秦芳决定和李某离婚。离婚前夕,秦芳想告诉他身世,但彼时的曹青展现出一些暴力倾向,经常和人打架,家里赔过好几次钱。“他老爹(李父)说,你说了,要是以后出了事你怎么搞?”秦芳也就不说了。李某亦证实,曹青打架确有其事,但却并不清楚父亲是否和秦芳谈过。

秦芳记得,自己和李某离婚时,曹青已经十五六岁了,曹青被法院判给了李某,自己每个月支付一定的抚养费到孩子成年。虽然不常在家,但秦芳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他(曹青)”:“抚养费我全都给了,他读书我还要送钱给他。”

但在2020年9月的调查中,桂林警方确定了秦芳就是当年拐走曹青的保姆。8月30日,桂林市公安局象山分局办公室主任告诉新京报记者,警方是根据秦芳的口供确认她的身份的。至于证据问题,该办公室主任表示,“不用担心,肯定是有这个事情的。”

9月1日,秦芳告诉新京报记者,在协助调查期间,她是“被迫”承认的。秦芳说,自己签过很多文件,“想不起来”是否在口供上签过字。

▲8月30日,桂林公安局象山分局。新京报记者 李桂 摄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过去一年里,在公安局经历的一切总是出现在秦芳的梦里。案子没解决,她总觉得像是有一块石头悬在心里,不知道哪天,她又会被带去问话。“我现在就想知道个时间,我早一天知道这个结果,早一天把这个事情解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对秦芳而言,曹青的亲生父母出现后,她最开心的时间是认亲的那天。到派出所认亲前,曹青曾打电话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秦芳告诉曹青,他不是自己生的,又把自己当年在火车站捡到他的事情讲了一遍。秦芳还很高兴:“我跟他说,你去认吧,你应该认,这样多一个亲戚就多一条路。”

在曹家人眼里,找到曹青后,最开心的时间也是认亲的那天:那个想象中的、完美的、找了32年的儿子,终于出现了。

但短暂的温情过后,一地鸡毛。曹颖记得,母亲气急了,也会说恨不得从未找到过这个儿子。她只好安慰母亲:“不要这么想,你现在好歹知道儿子是活着的。”

即便到了如今的境地,对曹家人而言,曹青依然是值得维护的——他们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只和保姆有关。

在媒体报道曹青不同意指认养母后,曹父感到愤怒,觉得对方的报道是 “在伤口上撒盐”:“本来就是很伤心的事,儿子(被拐走时)才5个月,他怎么作证?”曹父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了一些指责儿子的言论,他觉得,网友们在“道德绑架他(儿子)”。

在等待哥哥回家的这么多年里,曹颖也会在网上关注一些寻亲家庭,比如同样历时32年才找到自己孩子的“打拐妈妈”李静芝,电影《失孤》原型郭刚堂。但李静芝和郭刚堂找到孩子后的表现,让曹颖觉得失望。

“他们总是在强调团圆,好像为了团圆,父母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忍。”她觉得事情不该这样:所有家庭痛苦的来源,都是孩子被拐走了,那为什么找到孩子的家庭不能维权?“你做错事了,你就应该承担代价,追责是我们应有的权利。”

曹颖曾给母亲开了一个微博,曹颖记得,有人骂曹母,说她不顾及儿子的想法。甚至在一些亲戚朋友眼里,坚持维权、坚持想把拐骗者送进监狱,也是错的。“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儿子找回来不容易,要多照顾一下儿子的想法。”

她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强调要照顾儿子的想法,那作为受害者的父母呢?“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受到很多不该属于我们的指责。”

现在,曹颖不仅希望检察院能批捕秦芳,她还希望,曹青的案子能成为最高检认定的指导性案例,在司法实践中减少“同案不同判”的现象。“我们家的悲剧已经产生了,我希望能让法律再往前走一步,让别的家庭不再经历这样的悲剧。”曹颖说:“我想给后面拐骗案被害人多一个追讨应有权利的选择。”

她从未想过失败的事情。在曹颖眼里,漫长、曲折又痛苦的只是过程,最终,她也能像少女缇萦一样,赢来属于自己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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