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叙利亚变局或为国际恐怖组织创造一个危险的先例

2025-01-17 15:59  观察者网

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最新停火协议后,1月16日,"叙利亚沙姆解放武装"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也喊话以色列,要求其撤出其占领的戈兰高地军事缓冲区。

自2024年底推翻叙利亚巴沙尔政权以来,叙利亚过渡政府领导人沙拉(原名朱拉尼)持续努力抹去其过去与极端组织的关联,向国际社会展示其"温和"一面,并力图表明其所领导的政府,已转型为一个包容且现代化的温和政权,代表全体叙利亚人的利益。

然而,叙利亚过渡政府任命"东伊运"叙利亚分支骨干为政府高级军事领导人,无疑再次向我们发出警示,提醒我们关注沙姆解放阵线的极端主义历史。关于叙利亚过渡政府核心成员是否能够真正与其过去的极端历史切割,以及"东伊运"分子担任叙利亚高级军事领导人是否会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等问题,观察者网连线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特别助理、反恐专家李伟,请他为我们分析未来可能的发展。

【对话/观察者网 唐晓甫】

观察者网:本轮叙利亚政权完成更迭后,我们注意到叙利亚过渡政府发布了其新的军事领导阶层任命,从您专业的角度看,本轮叙利亚过渡政府的任命释放了什么样的信号?

李伟:随着巴沙尔政府被推翻,叙利亚过渡政府的各主要派别均有代表加入其军事领导层。这一方面表明叙利亚过渡政府希望消弭不同派别之间的政治分歧,减少短期内耗;另一方面也是叙利亚过渡政府将各武装派别统一在一面军队旗帜下的第一步。

在沙拉看来,推翻阿萨德政府后,各派别已无必要继续维持各自的武装力量。因此,除任命军事领导人外,他还宣布解散包括沙姆解放组织、叙利亚国民军在内的一系列前反政府武装力量,并将各支武装力量统一纳入过渡政府的领导之下。

此外,沙拉还根据原有武装的规模及力量强弱,将一号、二号、三号军事实权职位分配给先前各武装派系的代表,旨在实现对不同武装力量之间利益的重新分配。

观察者网:"叙利亚沙姆解放武装"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在谈及叙未来政治进程时说,制定新宪法可能需要3年,举行选举则可能需要4年,不接受联邦制。他还表示,将在全国对话会议上宣布解散"叙利亚沙姆解放武装"。为什么需要这么久?对于叙利亚来说成立新政府主要面临哪些方面的困难?

李伟:新政府面临的困难可分为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在内部方面,各武装派别在过渡政府成立后尚未实现领土名义上的统一,且武装力量的职务分配尚未完成。叙利亚过渡政府已宣布将进行覆盖全境的直选,为实现这一承诺,沙拉需要时间来稳定国内局势。

在外部方面,过渡政府同时面临多方地缘政治挑战。以色列占领了部分叙利亚领土,而美国支持的库尔德聚居区问题尚未得到解决。新政府如何处理这两部分领土问题,仍需时间进行内部讨论。此外,叙利亚过渡政府还需处理与伊朗、俄罗斯、美国、欧洲、海合会等的关系,其中与土耳其的关系是当前叙利亚最为核心的问题。

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一直高度介入。一方面,土耳其希望叙利亚政府在政治上亲近土耳其;另一方面,土耳其期望叙利亚政府能够遏制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武装,甚至怂恿新叙利亚政府以统一为由,直接打击库尔德人的叙利亚民主军。因此,库尔德问题成为叙利亚过渡政府在推进全国宪法制定和全国直选过程中的一大阻碍。

叙利亚局势图(2025年1月13日) liveuamap

考虑到叙利亚政府所面临的上述内外矛盾和挑战,以及沙拉需要时间树立个人威信并提升其嫡系组织在议会选举中的胜算,制定新宪法需要三年时间,举行选举则需四年,这一时间安排并不算过长。如果过渡政府能够在此期间内真正实现叙利亚的稳定与发展,那么这一进程对于叙利亚而言,依然可以被视为一个积极的进展。

观察者网:此前有评论说,叙利亚过渡政府近期一直希望通过建立面向西方的较好媒体形象以降低朱拉尼其统治的国际阻力,并且尽可能减少国际制裁。您能否介绍一下沙姆解放阵线在伊德利卜的统治模式?这与其试图打造的温和形象差距有多大?

李伟:沙姆解放组织在伊德利卜的实际统治状况,与其所塑造的媒体形象之间显然存在巨大差异。该组织长期掌控伊德利卜,并在当地执政过程中,严格按照沙里亚法(即伊斯兰教法)制定和实施相关政治规章。因此,沙姆解放组织的统治常常引发伊德利卜居民的抗议和示威游行。

在伊德利卜统治期间,沙姆解放阵线采用沙里亚法主要基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这一行动旨在保持其原教旨主义的基因;另一方面,该组织致力于在伊德利卜省持续清除其他圣战组织。尽管在统治伊德利卜过程中严格执行伊斯兰教法,沙姆解放阵线仍试图展示其温和的一面,甚至相关展示给人以一种伊德利卜可能会往世俗化方向发展的媒体印象,其目的是避免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国家,将其与恐怖组织等同起来。

现如今,随着沙姆解放组织成功主导叙利亚过渡政府,并掌控长期以来由高度世俗化的阿拉伯复兴党执政的叙利亚,无论是出于全国团结、经济发展还是解除制裁的目的,沙拉都需要在媒体面前树立一个偏向世俗化的形象。因此,沙拉现以身着西装革履、推动宪法改革和选举、开放言论自由的形象示人。然而,这种媒体形象依然无法掩盖沙姆解放阵线本身作为一个具有深厚宗教意识形态背景的组织的本质。

在中东这一宗教氛围极为浓厚的地区,未来叙利亚过渡政府究竟是仅在媒体上保持温和世俗化的形象,还是将进行由内而外的深刻温和化改革,仍需时间观察。然而,鉴于其为与海湾国家及西方国家建立良好关系的需求,试图塑造包容性、温和政府形象的方向预计不会改变。

观察者网:近日,德国外交部长贝尔伯克和法国外交部长巴罗访问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与叙利亚过渡政府领导层会面。但艾哈迈德·沙拉拒绝与贝尔伯克握手,因为伊斯兰教一些规范严格禁止没有密切关系的异性握手。这是否说明,叙利亚新政府依旧会受到宗教意识形态的影响?影响会有多深?

李伟:叙利亚新政府无疑将受到宗教意识形态的深刻影响。沙姆解放阵线最初起源于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后为了摆脱恐怖组织的负面形象与标签,沙姆解放阵线切断了与基地组织的联系,其自身形象亦发生了显著变化。

然而,对于内部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成员而言,尽管政府可能试图展示温和的形象,但其个人的信仰和行为未必会向包容与世俗化转变。对于宗教的虔诚已经成为其本质特征,已深植于其骨髓之中。

作为外部观察者,我们必须客观看待宗教对这类组织的影响。无论是沙特、伊朗还是其他中东国家,宗教在当地社会中的影响力都是不可忽视的。因此,我们需要尊重宗教在当地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不应因其深受宗教意识形态影响而对某一政府产生偏见或歧视。宗教本身并非问题的核心方面。

德国外长访问叙利亚时,被叙利亚过渡政府打码 视频截图

观察者网:您作为长期从事反恐工作的专业人士,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在本轮叙利亚内战前,伊德利卜内部的一些情况,尤其是来自我国的一些分离主义势力在当地的情况?

李伟:在此次叙利亚局势巨变后,长期以来对中国稳定构成威胁的恐怖组织--东伊运的叙利亚分支也走上台前。该分支最早在2011年,即上一轮叙利亚内战爆发初期就受到国际恐怖组织基地组织的指派进入叙利亚。

在当地,东伊运并未加入伊斯兰国(ISIS)恐怖组织,而是与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机构--沙姆解放阵线保持着密切关系。自2012年起,东伊运叙利亚分支逐步发展成为一支准军事组织,成为沙姆解放阵线在攻城略地中的马前卒。

这次叙利亚变局之后,东伊运在大马士革也打出了自己的旗帜,并在部分清真寺中蛊群众,宣称夺取叙利亚政权仅为第一步,未来他们还要对中国新疆地区展开分裂活动。目前,东伊运在叙利亚的领导人已晋升为叙利亚军事领导层的第三号人物。

目前,叙利亚的东伊运大约拥有2000至3000名战斗人员(包括家属在内总数约五千至一万人),经过国际圣战组织的训练,东伊运叙利亚分支已发展成为具备一定特种作战能力的准军事武装力量。东伊运的总部仍设在阿富汗,但其叙利亚分支作为东伊运海外军事力量中最为强大的分支,对我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构成了突出威胁。尤其是东伊运与叙利亚过渡政府核心力量沙姆解放阵线的密切关系,使得我们必须密切关注其一举一动,关注其在成为叙利亚过渡政府一部分后未来的发展方向。

观察者网:叙利亚局势变动,会对中东地区的反恐形势带来哪些新的压力?原来蛰伏在叙利亚地区的恐怖组织会不会死灰复燃?

李伟:我个人认为,若叙利亚长期处于相对动荡的状态,恐怖主义势力必将死灰复燃。尽管我们注意到,沙姆解放阵线在伊德利卜统治期间对包括伊斯兰国在内的极端势力进行了打击,但其主要目标是理念不同且隶属不同势力的极端组织和恐怖组织。

客观而言,以沙姆解放阵线为核心的叙利亚反对派成功推翻阿萨德政权,必然会对国际恐怖势力产生强烈刺激。这一事件为国际恐怖组织在"洗白"后夺取国家政权或通过分裂活动改变国家政权提供了先例。

此外,另一个著名恐怖组织--伊斯兰国在遭受重创后,其残余势力自2017年以来仍在伊拉克、叙利亚持续活动,甚至在南亚、非洲、东南亚等地区表现得尤为活跃。

当前,中东的反恐形势极为复杂。各国对恐怖组织的定义并不统一,且更多倾向于将反恐作为工具和借口,以打压对自身构成威胁的势力。同时,以色列问题、美国问题、土耳其问题引发的冲突,也促使不同势力在反恐旗帜下相互对抗,这为恐怖组织提供了发展壮大和死灰复燃的机会。

近期,我们看到美国国内发生的新奥尔良恐怖袭击事件中,恐怖分子的汽车绑着伊斯兰国旗帜,德国圣诞节市场亦遭受恐怖袭击。这些事件表明,全球面临着严峻的反恐压力,这与近年来中东多地热点问题和冲突的升温密切相关。新的形势也对世界各国在清理中东地区恐怖组织、实现真正反恐的智慧和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观察者网:对此,中国常驻联合国副代表耿爽多次表态和呼吁,指出"叙利亚领土不得被用于支持恐怖主义,威胁其他国家安全。在反恐问题上,各国有义务打击包括"东伊运"在内的所有安理会列名的恐怖组织。"从您的角度看,叙利亚局势变动,是否会对我国造成一定的反恐压力?

李伟:我个人认为,这种压力以及我们面临的防控压力始终存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东突势力在海外的成立和发展,以及其成员在海外不断变化身份,对我国西北地区反恐形势的压力依旧巨大。随着我国"一带一路"建设的持续推进,各类海外建设项目面临着来自东突等恐怖组织的威胁和危害。去年,阿富汗的东伊运组织发布宣言,宣称将对我国中吉乌铁路建设项目进行打击,我们也对此情况进行了密切监测。目前,东伊运的叙利亚分支在加入叙利亚过渡政府后,预计将有不少成员不愿意加入叙利亚过渡政府的军队,依然将针对我国海外利益及国内安全的打击作为其袭击活动的目标。

武警新疆总队克拉玛依支队特战队员 资料图

其次,我们也了解到,许多东伊运成员在海外不断转换身份后,一直利用各种渠道向境内渗透极端主义思想,甚至以其他身份返回国内煽动恐怖袭击。因此,我们对此保持高度警惕。

对于我们而言,只要恐怖组织和恐怖势力存在,反恐的挑战便不会消失。

观察者网:叙利亚政权更迭无疑刺激了土耳其国内的泛突厥主义分子,从您的角度看,土耳其下一步会如何处理其在叙利亚的扩张?会带来哪些新的不稳定因素?

李伟: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土耳其为维护自身国家安全,主要采取了两种手段:一是实施跨境军事打击,二是在土耳其与叙利亚边境建立缓冲区。此类缓冲区无疑对叙利亚主权构成了重大威胁,然而由于土耳其是本轮叙利亚内战中支持叙利亚反对派夺权的主要力量,叙利亚过渡政府对此选择了保持沉默。

对于土耳其而言,其首要的安全挑战是库尔德问题。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东南部、叙利亚东北部、伊拉克北部以及伊朗西部地区。土耳其早已将库尔德工人党界定为恐怖组织,预计在下一阶段,库尔德问题将重新成为中东地区这四个国家的核心议题。

目前,美国仍然控制着叙利亚的主要油田及农业产区,并且不愿意从叙利亚撤军。同时,土耳其国内的泛突厥主义者希望扩大土叙边境的缓冲区,并加强对库尔德武装的打击力度。泛突厥主义政策始终是土耳其外交的重点,这将进一步促使土耳其在中东问题上与其他北约成员国采取不一致的行动,必然引发新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