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尼斯·瓦鲁法基斯:特朗普当然知道加税不会减少美国贸易赤字,他有个更大的计划

2025-03-07 08:30  观察者网

【文/亚尼斯·瓦鲁法基斯,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面对特朗普总统经济上的"出招",来自中间主义的批评者在一脸绝望与感人地笃信关税狂热会退潮之间摇摆不定。他们认定,特朗普会一通咆哮,直到现实暴露其做法在经济理性层面的空洞。但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特朗普对关税的执念是其全球经济大计划的一部分--虽然自有其风险,但这个计划有坚实的基础。

批评者们的思维被嵌套在对资本、贸易与金钱如何在全球流动的错误认识上,就像被自制麦酒熏醉的酿酒师一样。到最后,中间主义者们相信了他们自己用于宣传的话术: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完全竞争市场组成的世界里,这里的货币是中立的,价格根据一切事物的供求关系平衡来做出调整。事实上,就算是对世界认识肤浅的特朗普,也比那些人深刻得多,因为他知道原始的经济实力(而不是边际生产力)才决定了谁能对任何人做任何事,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的层面。

尽管我们在试图窥探特朗普的想法时也要面临"被深渊凝视"的风险,但我们确实需要把握他对三个基本问题的思考:为什么特朗普认为美国被世界其他国家"占了便宜"?他对让美国重新"伟大"起来的国际新秩序的愿景是什么?计划如何实现?只有认清这三个问题,我们才能对特朗普的经济大计划提出合理的批评。

那么,为什么这位总统认为美国的处境如此糟糕?他的主要抱怨是,美元霸权也许赋予了美国政府与统治阶级巨大的权力,但归根结底,外国人使用美元的方式注定了美国的衰落。因此,当大多数人将美元视作美国的过度特权时,特朗普却视其为过度的负担。

美国19世纪(1800−1899年)关税税率变化 伍山林.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根源--以美国重商主义形态演变为线索

特朗普几十年来都在抱怨美国制造业的衰落:"没有钢铁产业,就没有国家。"但为什么要归咎于美元的全球角色呢?特朗普的回答是,因为外国央行不允许美元向下调整到"合适"的水平--在这个水平上,美国的进口将受到抑制,出口将会复苏。并不是说外国银行家要密谋反对美国,只是因为美元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国际储备货币。

当美国进口商品时,欧洲和亚洲的央行将收到的美元囤积起来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欧洲、日本、中国与英国的央行没有把它们囤积的美元换成本国货币,相当于压制了对本国货币(以及其价值)的需求。这有助于那些国家的出口企业增加对美销售,挣更多的美元。在一个永不停歇的循环中,外国央行的国库不断积累崭新的美元,为了安全地获得利息,他们选择用这些美元购买美国国债。

这就是问题所在。按照特朗普的说法,美国进口了太多的东西是因为作为一个良好的世界公民,美国认为自己有义务向外国人提供他们需要的储备美元资产。换言之,美国制造业持续衰退的理由是,它想做一个"热心肠的人":美国的工人与中产阶级选择吃苦,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换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发展。

然而,美元的霸权地位也构成了美国例外论的基础。这一点特朗普深有体会。外国央行购买美国的国债,这让美国政府能够维持财政赤字,以及供养一支庞大的、换成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导致破产的军队。作为国际支付的枢纽,美元的霸权让美国总统能够行使相当于当代炮舰外交的权力:随意制裁任何个人或政府。

在特朗普看来,这还不足以抵消美国生产者的痛苦,他们面临外国竞争者的压价,而那些国家的央行却利用了美国免费提供的服务(美元储备)以维持美元的过高估值。在特朗普看来,美国正为了地缘政治实力的虚荣和积蓄他人利润的机会而伤害自己。这些进口的财富让华尔街与房地产代理赚得盆满钵满,却牺牲了两次帮助特朗普当选的美国人的利益:那些人生活在心脏地带,生产所谓"男子气概"的、维持一个国家的活力所必需的产品,比如钢铁与汽车。

这还不是特朗普最担心的问题。他的噩梦是这种霸权正在消逝。早在1988年,还在拉里·金与奥普拉·温弗利的节目中推销自己的作品《交易的艺术》时,特朗普就哀叹:"我们已经是一个债务国,许多年后这个国家会发生一些事情,因为你不可能维持每年欠下2000亿美元的状态。"

从那时起,特朗普越来越相信,一个可怕的临界点正在逼近:随着美国产出的相对减少,全球对美元需求的增长速度将超过美国收入的增长速度。为了跟上世界其他国家的储备需求,美元就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升值。这种情况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

因为当美国的赤字超过某个临界点时,外国人就会开始恐慌。他们会抛售美元资产,寻求囤积其他货币。在这场国际混乱中,美国人将面对一个制造业损失殆尽、金融市场失灵、政府资不抵债的国家。这种噩梦般的情景让特朗普相信,他肩负着拯救美国的使命:有责任建立一个新的国际秩序。这就是其计划的核心:在2025年实现一次决定性的"反尼克松冲击"--这场冲击会抵消尼克松1971年为终结布雷顿森林体系所做的工作,而这项工作引领了金融化时代的到来。

1971年8月16日,《纽约时报》报道尼克松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终结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报道 资料图

这个新全球秩序的核心是一个依然作为世界储备货币但币值更低的美元--这将进一步降低美国的长期借债利率。特朗普能否既分得他想要的蛋糕(维持了霸权的美元与低收益率的美国国债)、又能一口吃下蛋糕(一个贬值的美元)?他知道,市场永远不会主动呈上这块蛋糕,只有外国的央行才能为他做到这一点。但要让外国央行同意采取行动,就必须先对他们发起冲击。这就是征收关税的意义。

这正是那些批评者所不能理解的。他们误以为,特朗普以为关税能够自动减少美国的贸易赤字。特朗普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关税的效用来自于震撼外国央行、让他们降低国内利率的能力。因此,欧元、日元和人民币将相对美元走低,这会抵消美国进口商品的涨价,让美国消费者支付的价格不受影响。被征收关税的国家事实上就为特朗普的关税买单了。

但关税只是特朗普经济总计划的第一阶段。随着高关税成为新常态,外国资金不断流入美国的国库,特朗普可以在欧洲与亚洲的伙伴或对手主动提出谈判时"韬光养晦"。这个时候,特朗普计划的第二阶段就开始了:大谈判。

与从卡特到拜登等前任不同,特朗普不喜欢多边会议与拥挤的谈判。他是个习惯一对一交易的人。他理想中的世界是一个辐轴模式,就像自行车的车轮,其中每一个辐条都不会对车轮的运转产生太大影响。在这种世界观下,特朗普自信可以有序地处理每一个辐条。一方面征收关税,另一方面威胁撤销美国提供的安全保障(或者部署针对他们的安全保障),他觉得自己可以征得大多数国家的默许。

默许什么?在不清算长期持有美元的情况下,让本国货币大幅升值。他不仅希望每个国家都能降低国内利率,而且会对不同的交谈对象提出不同的要求。对于目前囤积美元最多的亚洲国家,他将要求对方出售部分短期美元资产,以换取本国货币(以及升值)。

对于相对缺乏美元、内部混乱(因此增加了他的谈判筹码)的欧元区,特朗普可能会提出三项要求:要求同意将长期债券换成超长期,甚至可能是永久债券;要求欧洲允许德国制造业向美国转移;当然,还要求他们购买更多的美国产武器。

你能想象特朗普想到经济大计划第二阶段时那得意的笑容吗?当外国政府默许接受其要求时,他就又取得了一次胜利。而当某个政府坚守立场时,关税会维持原样,为美国的国库带来源源不断的美元,供特朗普随心所欲地支配(因为国会只能掌控国内税收的使用)。一旦这第二阶段的计划完成,世界将被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受到美国的安全保护,但代价是货币升值、制造业工厂倒闭、被迫购买美国出口的产品(包括武器);另一个阵营或许在战略上更接近中国与俄罗斯,但依然与美国保持联系,其对美贸易额尽管减少了,却依然会给美国带来稳定的关税收入。

当地时间12日,白宫新闻秘书卡罗琳·莱维特证实,特朗普会在与印度总理莫迪会晤前宣布对等关税 路透社

特朗普对理想的国际经济秩序的设想可能与我的设想大相径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低估其稳固性与目的性--大多数中间主义人士都低估了特朗普。与所有精心策划的方案一样,这个计划当然有可能出错。美元的贬值可能不足以抵消关税对美国消费者支付价格的影响。或者,美元的抛售量可能过大,无法将美国的长期债务收益率维持在足够低的水平。但除了这些可控的风险外,特朗普的大计划将在两条政治战线上经受考验。

第一层政治威胁来自国内。如果贸易赤字开始如期削减,外国的私人资金将停止涌入华尔街。突然之间,特朗普将不得不背叛以下两个群体其中的一个:他愤怒的"自己人"--金融界与房地产代理商,或者曾帮助他当选总统的工薪阶层。

与此同时,第二条战线也将开启。特朗普可能很快就会发现,在那些构成美国"辐条"的其他国家,他已经制造了反对意见。中国政府可能会选择放下谨慎,将金砖国家组织打造成新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由人民币扮演美元在最初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中的锚定角色。或许,这将是特朗普本应该令人印象深刻的大计划所留下的最具冲击力的遗产与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