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相秒、张舒】
11月30日，数以万计的菲律宾民众在首都马尼拉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要求马科斯政府对金额达数十亿美元的基础设施"贪腐案"进行彻查，并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耐人寻味的是，游行地点之一的马尼拉桑托斯大道（EDSA），曾是1986年促使现任总统的父亲"老马科斯"下台的"人民力量革命"的地点。
这是自今年7月防洪工程贪腐被公之于众之后的第二次大型示威游行。9月21日，同样是在马尼拉，数以万计的菲律宾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有200多人被捕。
叠加马科斯家族和杜特尔特家族自2024年以来愈演愈烈的争斗，以及菲律宾"家族政治"的特殊生态，大规模抗议游行与政治竞斗的关系显得尤为微妙。特别是11月上旬，菲律宾武装部队煞有介事地对涉及杜特尔特家族、军方官员及其他相关人士企图颠覆马科斯政府的指控进行调查，令这场贪腐抗议风波披上了一层浓厚的政治竞斗色彩。
但事实并非如此。席卷菲律宾群岛的贪腐抗议虽然少不了部分在野势力的推波助澜，但更凸显马科斯执政三年来面临的最为严峻的"信任危机"。诚如小马科斯上任之初笔者所做的预判，除了平抑大宗商品价格、降低失业率、保持经济稳定增速等之外，反腐是历届菲律宾政府巩固执政地位的重中之重，马科斯政府也不能"例外"。
虽然马科斯政府目前面临严重的"民意信任危机"，但决定菲律宾政局的从来都不是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普罗大众，而是菲律宾政治和精英集团，其中国家暴力部门的重要性尤为明显。因此，就现阶段而言，菲律宾的武装部队和警察机构仍坚定支持马科斯政府；同时小马科斯极力与"贪腐案"撇清关系，采取"丢车保帅"的策略。在政府调查部门掌握绝对主导权，加之国家暴力部门支持，小马科斯虽然会面对来自各种在野势力的压力，但依然"稳坐钓鱼台"。
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举行的反腐示威中，示威群众对着总统小马科斯的人像泄愤。大批防暴警察严阵以待。路透社
揭开伤疤，马科斯政府的信任危机
竞选期间，小马科斯的民调支持率一直落后于莎拉，二者的最后得票率分别是58.77%和61.53%。上台后，菲律宾民众对马科斯政府的信任度一路下滑。小马科斯虽极力通过提振经济、平抑米价等各种措施争取"民心"，但成效并不明显。因此，民众信任度一直是小马科斯心中的一块"心病"，此次"防洪工程贪腐案"所掀起的大规模游行抗议，不过是揭开这个伤疤的"导火索"。
2022年上任之初，得益于马科斯-杜特尔特两大家族的强强联手，小马科斯的民意支持率和信任度一度超过80%。但自2024年两大家族政治斗争公开化之后，菲律宾民众对小马科斯的支持率和信任度开始一路下滑。今年10月以来，菲律宾亚洲脉搏（Pulse Asia Research）、社会气象站（SWS）、OCTA Research等多家主流民调机构最新报告一致显示，小马科斯迎来了自任总统以来最大的民意支持率和信任危机。
第一，满意度下降，不满意度升至历史最高。
OCTA Research调查结果显示，菲民众对马科斯的满意度从2025年7月的62%降低到9月的54%，不满意度从19%上升到26%。
第二，信任度下滑明显，吕宋岛地区和中下层收入群体下降尤为显著。
OCTA Research在2025年9月30日-10月4日开展的调查显示，与7月的调查相比，菲民众对小马科斯的信任度从64%降至57%，不信任度从20%增加到25%。社会气象站（SWS）的调查结果也表明，小马科斯的信任度从6月的48%下降到9月的43%。其中，在其家族大本营--吕宋岛大马尼拉以外地区（Balance Luzon）的民调信任度虽然远高于棉兰老岛、米沙鄢群岛地区，但也下降了9个百分点，下降幅度最大。D类（贫困线上、中产以下）和E类（最贫困人群）人群对小马科斯的信任度，分别从6月的49%和50%下降到44%和38%。
第三，民意支持率跌至谷底。
第四，亚洲脉搏2023年4月的调查报告显示，小马科斯的民调民意支持率为78%。而到了2025年9月27-30日，同一调查机构的民调结果却差强人意，小马科斯的民意支持率从6月的42%下降到33%。
贪腐是菲律宾的旧疾，在全球腐败指数排名中排名114。此次"防洪设施贪腐案"更是触动了菲民众的痛点，极大冲击对马科斯政府的信心。菲国内部分舆论甚至让人联想到老马科斯的贪腐史，由此可见对小马科斯政府的"痛恶"。
根据社会气象站11月13日公布的10月19日至22日的民调，77%的受访者认为，现政府腐败现象比三年前更加普遍；60%的受访者认为，现任政府的反腐败努力几乎没有或完全没有效果。其中，受访者对菲律宾参议院、众议院、海关总署、公共工程与公路部的信任度跌到-6%、-8%、-15%和-43%。
马科斯政府虽然及时成立了所谓"基础设施独立委员会"（ICI），负责调查这一贪腐案，但43%的受访者对政府官员或私人干预ICI调查缺乏信心。
丢车保帅，小马科斯的"自保"策略
客观而言，小马科斯在反腐问题上远不及杜特尔特。此次贪腐窝案一方面是菲律宾腐败旧疾的"复发"，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马科斯政府在反腐问题上的无能、不作为，甚至是纵容。
2024年7月，小马科斯在其任内的第三次国情咨文报告中好大喜功，声称上任后已建设5500个防洪工程项目，并宣称计划在未来13年内推进至少10余个大型项目，总投资将超过5000亿比索。马科斯画的"大饼"确实满足了饱受洪涝灾害的菲律宾民众的心理需求和实际期待，但贪腐窝案让这一民生项目沦为"画饼充饥"。
马科斯团队的贪腐"野心"令外界咂舌，也击碎了菲律宾民众心中的幻想。根据菲律宾《商报》报道，在防洪工程未启动前，承包商就必须向政客、官员支付20%到25%的回扣，覆盖地方和中央政府的各级审批部门。层层"盘剥"后，工程的最终实际价值仅剩下30%到40%。
菲律宾参议员潘菲洛·拉克森披露的数据更是触目惊心，过去15年间菲政府拨付用于防洪工程的2万亿比索资金中，可能有多达一半的数目因贪腐而流失，仅有40%的项目资金实际用于工程建设。工程承包商在参议院听证会上的证词证实了拉克森的判断，其中仅国会议员的索贿金额就不低于合同价值的10%，甚至高达25%。
自诩为闪亮"政绩"的防洪工程却成为贪腐窝案，这令本就深陷家族政斗的小马科斯措手不及。特别是在贪腐窝案爆发前，马科斯政府还试图以挪用机密资金为由对莎拉发起弹劾，借反腐利剑彻底扳倒杜特尔特家族。但贪腐窝案不仅"打脸"小马科斯，也让其借由击垮杜特尔特家族的计划在一定程度上落空。
8月20日，菲总统小马科斯（图右）视察一处"幽灵工程"地点。 ABS-CBN新闻网
面对来势汹汹的游行抗议浪潮，小马科斯采取"丢车保帅"策略，国会和政府部门中的政治盟友纷纷主动请辞。
第一，针对贪腐窝案重灾区，作为马科斯最亲密政治盟友的众议长罗穆亚德斯首先引咎辞职。
根据承包商帕西菲哥·迪斯卡亚（Curlee Discaya）和塞扎拉·迪斯卡亚（Sarah Discaya）9月在参议院的供诉，时任菲律宾众议院议长的罗穆亚德斯（Martin Romualdez）与防洪工程贪腐案有着密切关联。
9月17日，罗穆亚德斯虽声称"问心无愧"，但仍火速辞去众议长这一要职。事实上，在调查尚未开始前，罗穆亚德斯的火速离任难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辞职之举耐人寻味。他的主动辞职表面上看是因为所有指控都指向其执掌的众议院，实质是因为众所周知他就是小马科斯的表弟，是马科斯家族政治集团中的重要一员，火速离任是小马科斯为避开"反腐风口"而紧急采取的"权益之计"；也是其"信任危机公关"的策略，旨在兑现"不会放过任何人，包括亲属和盟友"的政治宣言。
第二，小马科斯一手提拔的公共工程与公路部部长曼努埃尔·博诺安"背锅"离任。
曼努埃尔·博诺安是菲律宾公共工程与公路部的老将，1967年进入该系统，先后在多个关键岗位任职，曾在阿罗约政府时期担任"代理部长"。杜特尔特离任前一年，任命菲律宾政坛资深政客罗杰·梅尔卡多（Roger Mercado）担任公共工程与公路部部长。小马科斯虽被冠以杜特尔特盟友，但在2022年6月上任后，火速任命已经77岁的曼努埃尔·博诺安接替71岁的罗杰·梅尔卡多。
曼努埃尔·博诺安执掌公共工程与公路部后，提出了改良版的"大建特建"，号称"多建好建"，一味强调工程的规模和质量。这直接导致工程进度滞后、延期和超支严重，超过60%的旗舰项目比原计划延误1-3年，多个项目超支20-50%。
菲律宾的贪腐由来已久，在公共工程与公路部亦是如此。曼努埃尔·博诺安作为公共工程与公路部的老将，能在贪腐成风的"肥缺部门"屹立不倒，可见其本人的职业操守至少难以在公开层面进行质疑。
此次防洪工程贪腐案将公共工程与公路部推上风口浪尖，曼努埃尔·博诺安的离任并非其自己"引咎辞职"，而是小马科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而采取的不得已之举。作为防洪工程直接负责部门的"一把手"，曼努埃尔·博诺安难逃干系，而其离任至少能在公共舆论层面展现小马科斯在反腐问题上的"果断"和"坚毅"。
第三，关键人物出逃和"翻脸"，撕开马科斯家族幕后贪腐操作的幕布。
今年7月防洪贪腐窝案披露后，刚刚在5月胜选连任众议员的众议院拨款委员会前主席扎尔迪"不辞而别"，逃往美国。9月，马科斯政府对扎尔迪穷追猛打，不仅请求国际刑警发布蓝色通缉令，更是冻结了与其关联的47亿资产。
随后，扎尔迪以视频方式，指控小马科斯及罗穆亚德斯参与贪腐，并公布了部分细节。小马科斯试图"狡辩"，拒绝所有指控，但扎尔迪对于受贿细节描述之细致仍令大众震惊。扎尔迪作为众议院拨款委员会主席，直接参与了防洪工程及其他基础设施的预算和资金拨付审查，是马科斯政治集团贪腐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其最先出逃既是其本人畏罪的反应，对小马科斯而言也是最好的处理结果。
扎尔迪·科录制视频指控小马科斯 视频截图
不过，令扎尔迪始料未及的是，小马科斯穷尽各种措施，试图将其"坐实"为此次贪腐案的"核心人物"，一方面可以给罗穆亚德斯减轻压力，另一方面也能将公众注意力转向已逃亡海外、死无对证的扎尔迪，从而平息菲民众的愤怒情绪。事实上，扎尔迪的指控即使部分真实，小马科斯的过河拆桥已从侧面暴露其"丢车保帅"的策略。与罗穆亚德斯和曼努埃尔·博诺安的自愿"背锅"不同，扎尔迪最终选择了"翻脸"。
除了相对的政治盟友外，小马科斯还开始切割团队内涉案的其他关键人员。11月18日，小马科斯的行政秘书卢卡斯·贝尔萨明和预算与管理部部长阿梅娜·潘甘达曼均已辞职。其中，卢卡斯·贝尔萨明作为总统行政秘书，不仅是内阁成员，更是文官长，掌管总统府的日常事务，也是总统国内事务方面的首席顾问，素有"小总统"之称，是小马科斯的重要亲信。这两人可以说是马科斯的得力干将，特别是阿梅娜·潘甘达曼，是菲律宾国内鲜有的金融人才，经验丰富。两人离任原因并不是个人涉案，但几乎同时离职进一步表明，小马科斯以尽可能"清洗"政治团队来达到"明哲保身"的目的。
街头政治，菲律宾政局的另一种可能
防洪工程贪腐案虽然夹杂着菲律宾独特的家族政斗成分，但已远远超出政治竞斗范畴，是一场显而易见的政治抗议运动。从目前情形看，在贪腐案结案之前，这种抗议在马尼拉地区将成为常态。
这也和菲律宾的气候相关。平均每年过境菲律宾群岛各种等级的台风超过10个，落后的防洪设施在台风带来的强降水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菲律宾民众不满的怒火也将随着台风和雨水的摧残而反复点燃。
但马科斯政府的"信任危机"远未达到"执政危机"的境地，这是由菲律宾独特的政治生态和权力结构所决定的。
首先，国家暴力部门仍以宪法之名效忠小马科斯。菲律宾采取美式军事体制，即文职制度。菲律宾武装部队参谋长是总统之外的最高指挥官，国防部长负责制定和实施国防政策。菲武装部队自7月以来多次表态"保持中立"，甚至在11月11月参与审查对杜特尔特家族、部分军官等涉嫌颠覆马科斯政府的指控。武装部队参谋长布劳纳及其他高级将领纷纷表态"坚定维护宪法"，并表示不会支持任何颠覆宪法的企图。11月15日，菲律宾陆军和海军的总司令接连发声，"坚决反对任何破坏国家安全和稳定的非法和违宪行为"，重申对宪法和文职领导的忠诚。
除了武装部队外，菲警察部门是仅次于武装部队的准军事力量，隶属于内务与地方政府部门。警察机构采取的是中央集权式的垂直管理模式，听命于总统。
菲律宾国家暴力机构以及退役退伍军官团体，不仅明确表态不会参与颠覆马科斯政府的任何行动，更表达对小马科斯领导的文官团队的支持，这是决定菲律宾政局不会发生颠覆性变化的最重要原因。
其次，游行抗议的力量来自不同政治集团，且彼此间存在立场上的分歧，难以凝聚成推翻马科斯政府的合力。根据公开媒体报道，11月16日的抗议活动主要由菲律宾基督教会（Iglesia Ni Cristo）组织，中左翼政治联盟及其公民和宗教盟友刻意缺席此次集会，并选择在菲律宾大学举行另一场名为"反腐败游行"的抗议活动。但9月的抗议活动主要是中左翼联盟领导的"万亿比索游行运动"。
菲律宾基督教会声称拥有近300万信徒，一直被视为支持杜特尔特，而中左翼阵营表现出对杜特尔特的强烈反对。尽管不同阵营之间存在矛盾，但即便是菲律宾基督教会也宣称"不支持要求小马科斯辞职的呼声"。
菲律宾基督教会成员在马尼拉参加抗议活动 路透社
接二连三的抗议活动虽然表达了对马科斯政府的不满，但并不寻求将其推翻。目前，抗议民众的主要诉求是要求马科斯政府对贪腐案展开透明地彻查，严办涉案人员。鉴于此，表面上看起来，马科斯政府面临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声势浩大的游行抗议，但这些来自不同政治群体的抗议人群彼此间存在立场和理念上的差异。甚至，出于对陷入"政治内乱"的担忧，抗议群众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推翻小马科斯，更不是支持杜特尔特，这决定小马科斯承受压力但不会重蹈其父亲的覆辙。
再者，小马科斯试图利用执掌行政部门和调查机构的优势，尽可能促使其家族与贪腐案撇清关系。马科斯政府虽然成立了一个所谓"基础设施独立委员会"（ICI），声称彻查贪腐窝案，但其本人实质掌握着几乎所有的调查主导权和主动权。所谓"ICI"是根据菲律宾宪法第七条第十七款赋予的授权，按总统行政命令成立的临时调查机构。ICI隶属于菲律宾总统办公室，握有调查、取证、传唤证人、强制出庭、冻结涉案人员资产、禁止涉案人员离境，甚至向国会参众两院及法院、一切行政机构调取信息等几乎所有司法权利。因此，菲律宾的政治制度虽然是按照美国施行三权分立总统制，几乎是1：1复制，但ICI承担了类似美国联邦检察院的职责。
面对在野势力的质疑和指控，小马科斯并不避嫌，而是动用总统发布行政命令的权利，在总统办公室下面设立所谓"独立调查委员会"，这足以表明：小马科斯并不想失去对此次贪腐窝案的主动权。正是凭借其执掌行政大权的优势，罗穆亚德斯虽然主动辞职，但至今并未遭到实质性调查。小马科斯甚至毫不避讳地声称，罗穆亚德斯"目前"不会面临刑事指控，暗示将为其"脱罪"。
换言之，只要避免出现"流血"事件，不管是武装部队还是警察机构，抑或是发起抗议的不同政治群体，都不会寻求推翻现政府。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小马科斯如果不能在明年台风季（5-11月）来临前，就贪腐案做出交代，那么其信任危机将进一步加剧。小马科斯试图将权力的交接棒留给其政治盟友或家族其他成员，将极其困难。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杜特尔特家族与此次贪腐案并非毫无关联，部分选民甚至呼吁莎拉作为副总统也该为腐败负责。因此，未来菲律宾政局大概率会出现"第三方势力崛起"的局面。无论哪位新总统执掌大权，菲律宾都必须将目光聚焦国内治理，争取尽可能多的外部支持，在南海及其他外交议题上的强硬不仅无法转移国内注意力，反而将耗尽自身的精力和资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