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高天滚滚】
"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耶稣,公元33年
查理·柯克被枪击身亡了。
对大多数一生身在祖国羽翼保护中的同胞来说,近两日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这个人在其短暂的一生里,坚定捍卫自己的原教旨福音派"信仰",频频发表反华言论,然而到死时"敌人"圈子里都一脸懵,新闻媒体不得不贴出一大堆背景材料介绍他,这是他最大的悲哀,也是他跳梁的宿命。
其实,当我刚看到他去世的新闻时,一开始也是懵的--什么东西,我都没听说过这人?之后才恍然大悟:哦,这就是那个名声在外的NGO"美国转折点"(TPUSA,Turning Point USA)的创始人。
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笑剧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开篇说,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都会出现两次,但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笑剧。
TPUSA作为一个导致伟大世界历史事变的组织,自然符合这个规律。它的两个创建人中,正头目是这个柯克,副头目是一个叫比尔·蒙哥马利的营销商人。2020年,随着疫情发展,柯克和TPUSA推特官号几乎每天不间断地发布一长串前后矛盾的新冠信息,一开始污蔑中国抗疫工作,然后嘲讽美国地方政府的隔离令,再然后带货羟氯喹,最后开始宣传新冠是一场骗局,将戴口罩的美国人打成"共党分子":
幸好当年手快的美国网友第一时间截了图
就在上面这张图发布当天(2020年7月28日),TPUSA副头目蒙哥马利死于新冠。两天后,TPUSA官号悄悄将这则推文删掉了。
作为自认的美国传统保守主义右派,柯克坚定捍卫自由持枪权,全美各地每次发生大规模校园枪击案后,他都立即发表拥枪演讲。比如2023年4月5日,他在犹他州演讲说:
"我们必须对民众诚实。能拥有一群带枪的公民要付代价,这就是自由的一部分。拥有'驾驶权'要付代价。每年(美国)五万五千人死于道路交通事故,这就是代价。如果不准驾驶,美国(每年)就会少死五万人。但我们已经认定,驾驶带来的好处--速度、便利性、机动性、运送产品和服务--值得(每年)五万人在公路上命丧黄泉……
你永远不会生活在一个能拥有一群带枪公民、却无一人死于枪击的社会。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简直是胡扯。但我是,我,我--我是认为这值得的。我认为,为了能拥有第二修正案来保护我们的其他天赋权利,每年不幸地付出一些枪击死亡的代价是值得的。这是一项审慎的契约,也是理性……"
两年之后的9月10日,柯克依旧用这一套说辞在犹他山谷大学为持枪权辩护,却当场死于枪击。死前,他打出的宣传横幅是:"Prove me Wrong!"("不服来辩。")
从笃信上帝的柯克本人视角,这显然是夙愿得偿,以身入祭为两年前自己在这片热土上播撒的"理性"和"诚实"还愿了。
"求锤得锤"与"吃饭砸锅"
现在都知道柯克实现了"为众人护枪者、不可老死于枪下"。其实,他远不止是"求锤得锤"那么简单;以他倡导的许多美国视角下"吃饭砸锅"的行为,如果冥冥中有一个"美国价值观法庭",这个陪审团大概早就预定了他死刑,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不过是他行刑队中装填实弹的那个法警。
美国极右翼通常有两个标签:
一是崇拜联邦党人文集等"美国价值"所体现的"恢复情结";
二是各种福音派教义中崇拜和期望"基督复临"、"神圣天启"等事件所体现的"末日情结"。
从某种意义上说,前者反映的是西方文明中继承自希腊-罗马的民主、城邦、多神信仰、广场政治的一面,而后者反映的则更接近西方文明中继承自希伯来经典的人性羊化、绝对服从、唯我独尊、"逃离迫害"叙事模式的一面。前者必然同时包含享乐腐化、种族多元和各种滥交,后者必然包含极权专制、种族主义和"以尊奉一神之名"对感性邪恶行为无限的理性包容。
包括MAGA在内的任何白人右翼势力,都无非是在这两者提供的心态上做取舍;这两种思想源流固有的矛盾冲突,体现在柯克身上,就是他一辈子吃"宣扬美国价值观"的饭,却砸了一辈子"美国价值观"的锅--他一生努力去做的事,大多都走向了那些他宣称为之奋斗理想的反面。
柯克试图建立一个"统治神学"指导下的、尊基督教为国教的美国政府,从而违反了《联邦党人文集》中最基础的政教分离理念。
为将美国主流大学描述为"极权主义群岛",柯克大肆宣扬在白右厌女症圈子中流行的"文化马克思主义"阴谋论,而这种理论天然反犹。柯克疯狂地反对和歧视自己身边的美国犹太人,声称"犹太社区一直在煽动针对白人的仇恨",却与此同时同样疯狂地支持上万公里外深陷贪腐危机的内塔尼亚胡,死后得到了以色列政客们的深情哀悼。
柯克开创了共和党的开盒和挂人文化。他在2016年主持建立了一个"教授观察清单",将他认为"宣扬共产主义和反美思想"(实际上他们大多只是倾向白左的普通人)、"歧视保守学生"、以及因其他任何随机原因入了他法眼的教授挂上榜,使他们遭到大量匿名死亡威胁、女性收到猥亵信。这份清单成为后来美国白左白右相互开盒的滥觞,到加沙时代,原本只有象征意义的"盒战争"已成为白右手中有杀伤力的武器,今年3月被当街抓捕的"亲哈马斯"女博士生鲁美莎,就是因实名写文章、被亲内塔尼亚胡分子开盒后挂了名单,然后鲁比奥和克里斯蒂·诺姆拿走名单挨个抓人而被捕的。
柯克宣称要"恢复"一个有限政府、自由市场的保守主义理想国。但他实际送上台的,却是一个闭关锁国、政府全方位干预贸易、国家收购科技公司、镇压机器权力空前加强的,如果出现在别国一定会被他自己称为"暴政"的反乌托邦。
2020年,纽约新闻调查机构ProPublica发布了他们对TPUSA财务状况的独立调查报告,指出后者作了"误导性的财务声明"和不可靠的审计,贪墨了红脖子们的捐款。这份报告发了也就发了,并未触发任何法律程序,我们只能从公开资料中确定,在TPUSA运作期间,柯克个人的薪水从最初的2.7万美元飞涨到近30万美元,四季如春的佛罗里达坦帕湾,还有一套在他名下、价值85万美元的不知道他怎么得来的房子。
我的感觉是,从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某个时刻开始,柯克这个人的"主流"一面,已与美国的体制性腐败和光同尘。狂热原教旨信徒的表现通常是不顾现实情况瞎整,与这种明目张胆的谋私本应是相对绝缘的。我怀疑,那个时期以后真正成人的柯克,其实已看透了宗教、MAGA和美国政治,变得和特朗普一样,只想着利用红脖子们求闹求变的情绪,在美国这艘大船沉没之前站在潮头捞一把,而不再是这种情绪本身了。
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沈逸老师的快评《查理·柯克的"人血馒头",美国两派打算怎么吃?》中已经清晰地预测了美国白左与白右的反应。由于事件发生在美国当地时间10日中午,事情开始发酵时,美国东部已经入夜,此事在美国不同阵营的后续影响还需进一步观察。但我既不是美国白左,也不是美国白右,我只是一个早已结束在美留学生涯的中国女生,要评价柯克,占据最高优先级的当然是他的对华态度。
"我们需要对抗共产主义中国"是柯克的口头禅。早在2019年,柯克就在《福克斯商业》上发表专栏文章《为什么中国是美国最大的敌人》。2020年,柯克大肆散布新冠病毒病的虚假信息和阴谋论,指控世卫组织配合我国掩盖了有关疫情的信息,并在推特上将新冠病毒病称为"中国病毒",供当时作为总统的特朗普转发。就在仅仅一周前,他还在油管上发布视频污蔑九三阅兵。
该视频下的一条评论
柯克只读到社区学院还没毕业,但美国高度利益导向的高等教育制度本就并非以"让聪明人上好大学"的逻辑运作(讽刺的是,这种资本主义逻辑正是他一直无私捍卫的),他能将自己搞成美国极右翼圈子的青年意见领袖,我就不会以学历嘲讽他的才华。由于缺乏资料,我对柯克在个人生活中的道德人品并不清楚,我知道历史上很多穷凶极恶之辈的私德并不坏,甚至当面可能是谈吐彬彬有礼、使人如沐春风的理想邻居。但就凭这个人对中国的信口造谣,我绝不会给他以任何怜悯。
柯克一辈子反对白左行径,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继承和发展好他的宗教白右逻辑,在纽森等一票民主党政客们纷纷跳出来"反对暴力"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摒弃这种无原则的白左"圣母"言行,承认他的死是上帝旨意、雷霆天恩。
平心而论我相信,至少一开始,柯克应该真是一个美国爱国者,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有志青年。他看到了美国社会正在缓慢沉沦、看到了权贵们搞出的种种乱象,于是按他被"编程"的认知去努力参与了美国的公民政治,想尽自己所能扭转衰败的大势、开创国家的中兴。但碍于他所受的教育程度和运气,在他短暂的31年人生里,他无法突破身边环境给他编织的信息茧房,信错了书、找错了人、把矛头对准了错误的方向,并最终被同化成为了那个他想要打破的腐败"深层政府"的一部分--他没有意识到,美国民主外衣之下的"深层政府"不仅仅是佩洛西和舒默的民主党,也是共和党,也是他自己所在的MAGA派系;这一切人等的背后,都是操纵他们为自己利益服务的美国大资产阶级。
柯克曾说:
"第二修正案的存在是为了让你能够保护自己免受--但愿不会有--暴政政府的侵害。如果这种说法吓到你了:'哇,这太激进了,查理!我对此一无所知',那你根本没有读过我们开国元勋的任何著作,也根本没读过任何20世纪的历史……你只是不想面对现实:政府往往会变得暴虐,而人们需要一种保护自己、社区和家庭的能力。"
"美国政治"这一病毒让2025年的柯克自己,变成了"美国暴政"这只克苏鲁上的一个触角。他最终被自己所捍卫的、"反抗这种暴政的持枪权"的行使者击毙,其实并不那么好笑。
然而,以本文的大部分读者距离之远,这些细节是无足轻重的。站在大洋彼岸,这个人的死,无以喜、无以悲;美国一年因枪而起四五万新坟,多他一个,也不过是斑斑点点,几行陈迹,梅花欢喜漫天雪。
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古代有个文学家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命,替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同样是出身小康家庭、看到了美国社会问题、怀着一颗公心、"第一志愿"选择美国军队(柯克高中毕业后曾投考西点军校被拒)的良家白人大男孩,甘愿做野草的亚伦·布什内尔的死,比泰山还重;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查理·柯克的死,则比鸿毛还轻。
2024年2月25日,25岁的美国空军军人亚伦·布什内尔(Aaron Bushnell)在华盛顿特区的以色列驻美大使馆外自焚,以抗议加沙平民死亡。
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华盛顿特区有一个区域叫"弗农山",柯克曾推出了一个以之命名的清党计划,旨在消灭不服从MAGA议程的共和党人的政治生命,加速让共和党转变成"草根白人保守派"的法西斯党。
这块地方我正好知道,在华盛顿特区参与社会实践的那段时间里,每次路过弗农山地区H街南面那一大块三角形废地时,我都会想,多么荒凉的废土啊!坐落在那里,紧挨着它的邻居--以色列游说集团AIPAC,难怪成为一片被铁网包围的沙漠呢。
不过我相信,天国总会来的。只要地上有了足够多的愚公,"上帝"终会下凡,将太行、王屋、弗农山,还有其他各族人民头上千千万万的大山搬开。
被枪毙让柯克赎了自己生前犯下的罪。若他死后鸿毛有灵、且仍守着一点他十七岁初涉政治理论时模糊的爱国初心,相信那时的他也会爱上和捍卫那个曾被他竭力污蔑的、全新的、民主的、无神论和社会主义的美国,会乐见华盛顿那片围着沙漠的铁网被推倒,废土上开出姹紫嫣红的花。
与此同时,我相信,当"天国"降临这片土地、"上帝"之力推平那片马萨诸塞大道与新泽西大道交叉路口小三角地的时候,从大衮像的废墟里,将拔地而起一座真正值得纪念的美国英雄--亚伦·布什内尔--手执火炬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