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轩，你长得……真像我死去的丈夫。"
苏婉清说完这句话，整个山洞里只剩下雨点砸在岩石上的噼啪声，还有我骤然冰冷的心跳声。她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只有一种让我从头皮麻到脚后跟的哀恸和审视。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透过我，看一个早已消逝的灵魂。
我身上的T恤湿得能拧出水来，山洞里的风阴冷刺骨，可我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一个42岁的漂亮寡妇，约我这个28岁的租客来爬山，又恰好"偶遇"了这场能把天都下漏的暴雨，躲进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洞里。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恐怕都会想入非非。可她这句话，像一盆掺了冰碴子的水，把我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浇了个透心凉。
我叫方志轩，毕业后留在这座南方二线城市打拼，做的是室内设计，一个月一万出头的工资，付完房租水电，剩下的也就够糊口。我租的房子，就是房东苏婉清家的阁楼。苏姐，是我们这片儿出了名的"俏寡妇"。她真不像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皮肤白净，身段也保持得很好，眉眼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忧郁气质，反而更添了几分韵味。
她丈夫是五年前出意外走的，留下这栋三层小楼和她一个人。她把一楼二楼都租了出去，自己住在三楼，我就住在三楼那个带天窗的阁楼里。平时我们交集不多，也就是交房租或者偶尔在楼道里碰见，她会温和地跟我打个招呼，问我工作顺不顺利，嘱咐我注意身体。她总是那么客气、疏离，像一幅挂在墙上的水墨画，你能欣赏，却走不进去。
当她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站在我门口，有些局促地问我周末有没有空，想约我一起去爬西郊的云雾山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是啊，"她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我，"我……我好久没出去了，一个人又提不起劲。听说你经常去户外，就想问问你。"
我确实喜欢周末去徒步，朋友圈里也发过一些照片，但她一个深居简出的房东，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小区的王阿姨是个大嘴巴，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跟我说："小方啊，你苏姐一个人不容易，你个大小伙子，平时多帮衬着点，她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哦。"
我当时只当是长辈的玩笑话，可现在，苏姐的主动邀约，让我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涟漪，开始一圈圈荡漾开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单身女房东，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租客，爬山，独处……这剧本，怎么想都透着一股暧昧的味道。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啊，苏姐，我正好也想去云雾山看看。"
看到我答应，她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像阴雨天里透出的一缕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开始就处处透着诡异。
一路上，她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但问的问题都很奇怪。她不问我的工作，不问我的家庭，反而对我的一些生活习惯刨根问底。
"志轩，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香菜？"
"苏姐你怎么知道？"
"你走路的时候，是不是习惯左脚先迈？"
"啊？这个……我没注意过。"
"你就是。"她语气很肯定，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眉骨，那里确实有道小时候摔跤留下的小疤，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惊愕地看着她："苏姐，你眼睛也太尖了吧？"
她没回答，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然后迅速别过头去，说："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那时候的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她对我产生好感，在细心观察我的一切。我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男性魅力得到了一个成熟女性的认可。人心呐，真是隔着肚皮，那份细致入微的观察背后，藏着的竟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这边！我知道有个山洞！"苏姐在暴雨中显得异常冷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钻进了一条被灌木丛遮蔽的小路。她的手很凉，但力气却出奇的大。
那个山洞很隐蔽，洞口挂着藤蔓，像个水帘洞。一进去，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声瞬间小了很多。我们俩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气。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拧了拧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听到了那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志轩，你长得……真像我死去的丈夫。"
"苏姐……你……"我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像是没看到我的震惊，自顾自地从那个沉重的登山包里，拿出一个用防水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她把照片递给我，我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登山服的年轻男人，靠在一块山顶的界碑上，笑得阳光灿烂。而那个男人的脸，除了气质更硬朗，皮肤更黝黑一些，五官轮廓，竟然和我像了七八分！尤其是右边眉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终于明白，她那些奇怪的问题，那些审视的目光，都源于什么了。她不是在观察我方志轩，她是在通过我，寻找陈浩阳的影子。
"警察和救援队找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轻轻抚摸着那本笔记，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所有人都说他可能失足掉下悬崖了，让我接受现实。可我不信，浩阳是专业的户外领队，这座云雾山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怎么可能出事？"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五年来，我每年都会来这里，把他当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我把他所有的笔记都翻烂了，我知道他那天不是来登山的，他是来找东西的。"
"浩阳是植物学爱好者，他一直在追踪一种叫'紫叶金兰'的珍稀兰花。他说这种花只生长在极其阴湿隐蔽的溶洞里，价值连城。五年前，他得到消息，说有人在云雾山的'龙涎洞'附近见过。他根本不是意外，他一定是找到了那个山洞！"苏姐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甚至有些神经质，"他失踪，一定和那个山洞，和那种兰花有关！"
我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关于宝藏和失踪的悬疑故事，就这么在我面前展开了。我结结巴巴地问："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关系太大了！"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陷进我的肉里，"我找了五年，都找不到那个'龙涎洞'。直到三个月前你搬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是浩阳回来了！你们太像了，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脸型，甚至连走路的姿势和小习惯都一样！我当时就在想，这一定是老天给我的启示！"
"我观察了你三个月，越看越觉得像。我在想，既然你们这么像，那浩阳能找到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能找到？这是一种……一种玄之又玄的缘分，或者说是感应！"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狂热的逻辑，"所以我约你来爬山，走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赌的就是，在这场同样的大雨里，你会像他一样，找到那个藏着所有秘密的地方！"
我彻底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暧昧的邀约，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招魂"仪式！她把我当成了她丈夫的替身，一个能带她找到真相的"人形探测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山洪暴发的声音在远处隐隐传来，像野兽的咆哮。我知道，我们被困住了，和这个抱着疯狂念头的女人一起，困在这个充满未知的深山里。
"苏姐，你先冷静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算真的有那个山洞，现在雨这么大，我们也不能出去找，太危险了。"
她像是被我的话点醒了，慢慢松开了手，身体靠着石壁滑坐下去，抱着膝盖开始低声地哭泣。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委屈和绝望，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酸。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失踪的丈夫，抱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整整五年。换了谁，可能早就疯了。
"对不起，志轩，吓到你了。"她哭了很久，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我就是……太想他了。我总觉得他还在这里等我，我只要找到他，就能把他带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或许是被她的执着所感染，或许是作为男人的一种保护欲。话说出了口，我就没打算收回。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歇。我们俩依偎在一起，靠着篝火取暖，谁也没有再说话。天亮后，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苏姐的眼睛红肿，但精神却好了很多。
"志轩，谢谢你。昨天是我太激动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下山吧，不找了，也许……是我该放下了。"
苏姐的眼睛里瞬间又燃起了光亮。
我们顺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溪往山谷深处走。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突然发现在一处瀑布的后面，石壁上似乎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被水帘遮挡得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因为昨夜山洪暴发，水流改道，这个洞口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苏姐，你看那里！"
"龙涎洞……一定是这里！"苏姐颤抖着声音说。她从包里拿出头灯和绳索，装备竟然非常专业。
洞里很黑，很深。我们打开头灯，顺着岩壁往下走，脚下是湿滑的苔藓。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展现在我们面前。无数的钟乳石倒悬着，在头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而在溶洞的中央，有一片幽紫色的植物，叶片上带着金色的脉络，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
"紫叶金兰……"苏姐喃喃自语，眼泪夺眶而出。
"浩阳……浩阳！"她捧着那枚戒指，跪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五年的等待，五年的执念，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没有遗骸，没有打斗的痕迹。陈浩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只在这里留下了他最后的物品。也许，他是在采摘兰花时不慎跌入了更深的裂缝；也许，他遇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危险。但他来过这里，苏姐找到了他最后的踪迹。
下山的路上，苏姐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枚戒指。她不再看我，也不再把我当成任何人的影子。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某个部分，随着这次寻觅的结束，也跟着死去了，而另一部分，或许可以重生了。
半个月后，苏姐把房子挂牌出售了。她找到我，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志轩，这里面有十万块钱，算是给你的谢礼，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我坚决不收。
最终，我收下了那张卡，我知道，这是她与过去告别的一种方式。
苏姐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裙，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
"志轩，好好生活。"她对我挥挥手，转身走进了车站的人潮里，没有再回头。
人心，有时候比深山里的溶洞还要幽深难测。我庆幸自己，在那段离奇的经历中，没有迷失，反而看到了人性中最执着、也最动人的一面。有些相遇，注定不是为了开花结果，而是为了让你明白一些事，然后更好地走向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