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鲍韶山】
从阿富汗到乌克兰：历史又一次重演
世界正在见证1991年后形成的单极秩序走向终结。在乌克兰，西方集团遭遇了一场全面的战略失败，而击败它们的俄罗斯，正是它们过去三十年来一直讥讽为"伪装成国家的加油站"的那个国家。
战场上的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俄军在各大关键战线稳步推进；莫斯科的国防工业在152毫米和155毫米炮弹的产量上，已超越整个北约联盟，超出幅度高达3到10倍；乌军旅级部队不得不依靠五六十岁的征召兵员以及轻伤出院士兵，进行第三甚至第四次重组。
如今在华盛顿智库、伦敦和布鲁塞尔的走廊里，仍有人私下议论，认为再多一批ATACMS导弹、再多一中队F-16战机、或是动用已冻结的俄资产再提供十亿欧元，就能"扭转战局"--但这早已不是战略判断，而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是那群至今仍不敢说出"我们输了"的决策精英们最后的慰藉。
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特朗普政府于2025年11月20日向泽连斯基总统提交了一份"28点和平方案"。该方案事先未与欧洲盟国协商，同时附有一项直截了当的最后通牒，限期在11月27日感恩节前答复，并悄然中断了情报支援与军火供应。这份文件无异于一纸声明：作为西方援乌联盟的领导者，美国已在兵力、资金、武器和政治时间上消耗殆尽。
当地时间11月23日，瑞士，美国、乌克兰以及欧洲国家的代表团举行会谈，讨论美方就结束俄乌冲突提出的"28点"新计划。东方IC
特朗普的和平方案，意味着这场由西方主导的联合军事行动已进入最后阶段。整场战争的发展轨迹其实早有征兆：战前逐步融入北约指挥体系，依靠美国的情报和信息战实现战场控制，舆论从"俄军即将崩溃"转向"维持僵局局面"，如今又设计出一套退出机制，不惜以乌克兰的领土和主权为代价，来保全西方联盟的表面团结。
这与越南战争的"体面间隔"（Decent Interval，直译为"体面间隔"。该理论认为，1971年至1972年左右，尼克松政府放弃了保全南越的目标，转而寻求通过在撤军和南越崩溃之间维持一段"体面的间隔"或"适当的缓冲期"来挽回颜面。）和2021年从阿富汗撤军如出一辙--并非真正的中立调解，而是一种风险转移：乌克兰承担战略失败的代价，布鲁塞尔和伦敦若愿意也可以背负责任与后续负担，而美国则能借此调整姿态，应对国内舆论。无论是泽连斯基对尊严的请求，还是欧盟的反对，此刻都已无关紧要。决策权仍在美国手中，而进程的快慢则由俄罗斯的反应决定。
用克里斯·马修斯《Hardball》中的视角来看，这一方案的推进方式堪称经典的政治柔道：美国的让步被说成是"有原则的妥协"；表面欢迎俄罗斯回归，却在具体操作上设阻，从而在不立即承诺的前提下，继续保持长期影响力。
和平方案的具体内容已有许多人逐条分析，在此不再重复。其主要内容包括：
事实上承认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各州全部归属俄罗斯（包括其中约35%目前仍由乌克兰控制的地区）；
仅在乌克兰一侧划设100至300公里的非军事区；
乌克兰永久并以法律形式放弃加入北约，且北约出具书面保证不再东扩；
乌克兰军队现役人数上限为15万，总兵力不超过60万，并不再拥有任何远程打击武器（如ATACMS、风暴阴影/SCALP导弹及同类国产系统）；
将被冻结的约3000亿美元俄罗斯资产转入美俄共同管理的"重建基金"，其中仅1000亿美元指定用于乌克兰，其余资金可用于双方合作项目；
在俄方履行协议的前提下，逐步解除西方制裁，最终恢复俄罗斯在七国集团（G7）的成员资格。
乌克兰的支持者们对此感到震惊与愤慨，纷纷拒绝接受这份方案，称其完全是一场投降。许多人将其比作1938年张伯伦与希特勒慕尼黑会面后提出的"我们时代的和平"--在他们眼中，这是最恰当的历史对照。
尽管这个类比本身存在不少问题，但此刻争论对错已无意义。对华盛顿的决策者来说，此次撤退行动的核心命题，在于如何避免其以另一个"西贡时刻"或"喀布尔时刻"被载入史册。历史上，那些标志性的直升机撤离画面，已从军事失败演变为国内政治清算的工具；他们必须全力防止这一熟悉的历史剧本再次重演。
当下，有必要再回顾《五角大楼文件》
这段历史与当前局势有着惊人的相似，所有记录都是公开可查的。《五角大楼文件》--这份由美国国防部在1969年整理完成、长达7000页的内部史料，后在1971年由丹尼尔·艾尔斯伯格公之于众--详细记录了当时美国领导层面临的困境，与今天拜登-特朗普交接时期所面对的难题如出一辙。主要时间节点如下：
1964年11月至1965年2月期间，由威廉·邦迪主持的越南问题工作组在《国家安全行动备忘录》中明确指出，即使对北越进行全面轰炸，并派遣超过50万美军地面部队，最好的结果也只是陷入长期僵持，最坏的情况则是南越在两年内崩溃。
1965年11月3日，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在给林登·约翰逊的备忘录中写道，战争"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已经形成"军事和政治上的僵局"，而进一步升级只会增加最终撤兵的政治代价。这份备忘录成为后来理解美国决策的关键证据。
1966至1967年间，国家安全委员会和国务院的内部文件将目标从"击败共产主义"调整为"避免美国遭受耻辱性失败"，并为南越争取"一段时间内自主生存的机会"。"体面间隔"这一说法最早在1966年的机密文件中出现。
1968年3月，春节攻势过后，新任国防部长克拉克·克利福德在密件中向约翰逊表示，这场战争已无法取胜，剩下的目标只是寻找一种不至于动摇美国全球信誉的撤军方式。同月31日，约翰逊宣布不再竞选连任，成为官方立场首次公开松动的迹象。
1969至1973年，尼克松和基辛格接手后延续了这一判断，推行所谓"越南化"政策，将战火扩大到柬埔寨和老挝，并在1972年圣诞节期间发动大规模轰炸--所有行动都是为了争取一个"体面间隔"，确保西贡的陷落至少发生在1972年美国总统大选之后，最好是在尼克松任期结束之后。
文件显示，美国高层最晚在1964年底到1965年初就已经清楚意识到失败不可避免，而1965年11月麦克纳马拉的备忘录是最明确的表态。尽管如此，美国始终没有正式宣布从越南撤军：
1969年11月3日，尼克松发表"沉默的大多数"演讲，提出"越南化"政策，表面上仍是增兵与逐步减员的结合；
真正的全面撤军始于1973年1月27日《巴黎和平协定》的签署；
最后一批美军战斗部队于1973年3月29日离开越南；
西贡最终在1975年4月30日陷落。
从1965年11月麦克纳马拉承认失败，到1973年1月签署《巴黎和平协定》，其间整整相隔七年，而这七年代价惨重：
5.5万名美军丧生，占整场战争美军死亡总数的95%；
约25万名南越军人阵亡；
约80万名北越军队和越共士兵死亡；
另有150万至200万名越南平民遇难。
这段拖延了七年的撤军，最终以超过260万人的生命画上句号。
在美国政府高层内部早已心知肚明战争已无胜算之后，这一切却依然持续着。他们行动的根本目的从来不是争取胜利，而是维护总统的政治声誉和美国表面上的国际威信。没有人愿意成为那个"丢了越南"的总统，1965年之后的战争，本质上已演变为一场为推迟国内政治清算而进行的拖延战。
1965年，美军用凝固汽油弹轰炸西贡南部一个越共游击队的建筑。
简单来说，美国高层在1965年就已清楚战争败局已定，但谁都不愿背上"失去越南"的历史责任。于是，这杯苦酒从约翰逊传到尼克松，再传到福特手中。为了国内政治生存和虚幻的大国体面，他们不惜让战争又拖了八年，赔上了数万美国士兵的生命，以及数百万越南人的伤亡，只为延缓那早已注定的结局。这正是《五角大楼文件》所揭示的核心道德问题：1965年之后的战争，重点已不再是争取胜利，而是如何掩饰失败。
如今在乌克兰战争中，我们看到了惊人而可悲的相似轨迹。公开场合中，说法始终是"俄罗斯正被削弱"、"乌克兰人在英勇抵抗"，似乎只需要更多时间和援助；随后，叙事中开始出现"僵局"一词；而近来愈发清楚的是，俄罗斯的消耗战能力和持续作战潜力已形成压倒性优势，再试图模糊这一事实，已经越来越难。美国作为武器装备的主要提供者，本是参战方，如今却试图通过施压乌克兰接受其"斡旋"的和平方案，为自己寻找退路。
遗憾的是，这其中的政治包装意味过于明显。
现实中，我们正目睹大国代理人冲突中一再重现的模式：最初的乐观情绪逐渐被现实消磨，最终转为无奈的接受，而在此期间，人员伤亡不断累积，退出策略则被精心包装成"战略必需"。越南与乌克兰之间的呼应如此鲜明--截至2025年11月，这种历史回响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那些最初关于乌克兰坚韧、俄罗斯脆弱的主流叙事，已在战场现实与政治算计的重压下，逐渐瓦解。
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公开宣传，几乎完整复刻了越南战争的剧本：
·初期决心阶段（2022-2023年）
西方一度将俄罗斯描绘成受制裁拖累的"纸老虎"，声称乌克兰军队只需获得更多时间与武器援助（如"标枪"导弹、海马斯系统）就能扭转战局。泽连斯基的坚定演说与广为传播的无人机打击画面，强化了这一叙事--正如1965年约翰逊总统承诺"隧道尽头的光明"，而当时防长麦克纳马拉的内部文件已承认战事陷入僵局。
·僵局显现阶段（2023年底-2024年中）
2023年11月，乌军总司令扎卢日内公开称战场已陷入"僵局"，这一判断持续贯穿2024年。多家智库报告指出，战局从"动态僵持"逐渐转为更为静态的消耗模式，乌克兰的反攻因弹药不足而失去势头。这一阶段宛如1968年越南"春节攻势"后的局面--美方公开仍强调控制，内部已开始探讨撤军路径。
·消耗战主导阶段（2024-2025年）
当前局势已难以掩饰。俄罗斯凭借其经济韧性重新掌握主动，乌军则面临疲劳与兵源短缺，转为固守而难以推进。俄方采取系统性消耗战略，以摧毁乌军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领土控制成为随之而来的结果。尽管各方表述仍存模糊，但战场现实明确：俄方炮弹产能十倍于乌方，且展现出长期作战的意愿与能力。
这不仅是军事对抗，也是一场心理拉锯。民调显示近半数乌克兰民众认为战事已陷僵局，却仍有四分之三的人盼望完全收复失土--这份信念令人敬佩，但若无实质突破则难以维系。在社交媒体上，舆论同样呈现分化：有人驳斥不实传言、捍卫国家尊严，也有人坦言乌克兰在北约不直接介入的情况下难以取胜。
美国国务卿马可·鲁比奥表示，旨在结束俄乌战争的美方和平计划定稿过程中的谈判取得了"巨大的进展"。BBC
与越南历史的对照在此更显严峻。美国自2022年以来已提供逾1750亿美元军援，如今却转而推动停火调停。特朗普政府提出的28点方案要求乌方承认顿巴斯等四州归属俄罗斯、设立非军事区并限制军队规模。作为交换，美方仅承诺模糊的"安全保证"、从冻结俄资产中拨付1000亿美元重建资金，以及支持俄罗斯重返G7。
客观来看，美国作为冲突中主要的武器与资金支持方，试图转而扮演中立调停者，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这实质是"体面间隔"策略的再现。
特朗普政府一方面延续了美国社会对援乌疲劳的情绪，另一方面以"美国优先"为名，将退让包装为"以实力求和平"。舆论中有声音批评此举形同"勒索"，设定期限更显强硬。正如当年尼克松为"体面撤军"扩大轰炸，当前方案实为将战略失败的责任转嫁基辅，使华府得以脱身。
若对比越南，1965年美方内部确认败局后，仍造成逾5.5万美军与数百万越南人丧生。而乌克兰自2023年战事转入僵持以来，估计已有超过10万军人牺牲，总伤亡逾50万，另约3万平民遇难--在顿巴斯等地的消耗战中，数字每日仍在攀升。每一刻的迟滞与犹豫，都以战壕中年轻士兵的生命为代价。泽连斯基所强调的"尊严"，不仅是对国家自主的坚持，也是对历史悲剧不再重演的呼唤。
从根本看，这类代理人冲突反映的是大国博弈的重复模式：身处远方的决策者以他国主权为筹码维护自身威信，而最终承受代价的始终是当地民众。乌克兰的抵抗确实为欧洲整军备战争取了时间，也重塑了现代无人机战争形态。然而目前提出的和平方案，恐难真正带来持久稳定。欧洲已开始提出替代倡议--但遭俄方拒绝，克里姆林宫仅表示愿以现有提案为基础进行接触。真正的和平，依然遥远。
玩硬碰硬，普京太擅长了
克里斯・马修斯在1988年出版的《Hardball: How Politics Is Played, Told by One Who Knows the Game》一书中，提出了一条极其直白的核心准则："关键不在于你跟谁亲近，而在于你能拿捏谁。玩转硬碰硬的最佳方式是--在大方向上赶紧跟对手达成共识，同时在细节上慢慢拿捏对方。"2025年11月，弗拉基米尔・普京正针对特朗普政府，上演一场教科书级别的硬碰硬操作。
克里姆林宫的公开声明包括：
"美方提议里有一些可作为后续讨论基础的内容。"
"俄罗斯一直愿意进行严肃谈判。"
"我们认可美国新政府的建设性态度。"
这就是高调的表面功夫--"原则上同意" 的姿态。这种"接纳"让特朗普误以为俄罗斯是真心想谈判，也让西方评论员纷纷谈论"和平的势头"。可与此同时，俄罗斯官员却层层加码，提出了能让协议彻底失效的条件：
乌克兰立即撤出俄罗斯主张的全部领土（包括仍由乌方控制的35%区域）；
停火前先承认 "新的领土现实"；
北约作出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永久性书面承诺（指放弃东扩等相关主张）；
把全面取消制裁作为前提条件；
只接受有中国、印度、巴西、南非参与的谈判形式。
这完全是马修斯那套策略："原则上永远让步，细节上寸步不让""紧紧抱住敌人，让他们没机会动手""嘴上说行，心里根本不答应"。这么做的效果是，俄罗斯一边推进冬季攻势，一边让特朗普团队一直觉得 "协议还有希望达成"。每拖一周，俄罗斯就多一周时间巩固无法挽回的领土收益，乌克兰则多一周面临兵力不断消耗的困境。
普京并没有故意羞辱美国--普京的精妙操作在于：逼着美国亲手让自己的代理人（乌克兰）投降，同时凸显欧洲的无力和无足轻重。欧盟的声明纯属表面文章，因为没有美国的情报支持和弹药供应，欧洲根本撑不起这场战争。俄罗斯心里门儿清，通过跟美国玩硬碰硬，俄罗斯正在一步步扩大跨大西洋的裂痕。
"28点和平计划"没有任何新意
别以为俄罗斯的要求是2025年凭空冒出来的--早在2021年12月，俄罗斯就提交过两份文件，内容和乌克兰现在被迫接受的28点计划几乎一模一样：
一份是给美国的条约草案，要求得到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承诺，不准北约东扩，还得把联盟的基础设施撤回到1997年的规模；
另一份是同期给北约的协议草案，条款跟上面完全一样。
这两份文件都被拜登政府和北约当成"根本没法谈的提议"给拒绝了。四年下来，乌克兰伤亡人数已经有50万甚至更多，现在俄罗斯的核心要求，正凭着战场现实和美国的政治需求一步步成为定局--这就是西方失败的明证。
难怪普京说得很明白，解决这场冲突，他更倾向于靠战场，但俄罗斯也不排斥通过谈判解决。他这么说，并不是要放宽条件，核心意思很简单：现在就接受我们的要求，能少死些人；要是不接受，我们最终也能达成目标，只不过可能要比预想的花更久时间。
接下来，北约能否保持团结？
不管怎样，战争总会结束--可能是在俄罗斯夺取顿涅茨克和扎波罗热两州剩余土地以争取更有利的谈判地位，并试图推动基辅政权更迭之后。但战略层面的结果已经明朗：这场自1945以来西方与同级对手间最大规模的常规军事冲突，最终以西方失败收场。
如今的关键在于北约能否保持团结。俄罗斯的公开战略，似乎是刻意激化美国与欧洲之间的矛盾：美国急于宣布"任务完成"以便转向中国，欧洲却要独自面对东部边境上一个四分五裂、解除武装、充满怨恨的乌克兰。德国、法国、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已经明确表示，目前版本的"28点计划"不可接受；但若失去美国的情报和弹药支援，它们维持乌克兰抵抗的能力几乎为零。未来一年将验证，欧洲常挂嘴边的"战略自主"究竟是不是空话。
总结
在亚洲各国首都，参谋军官和情报分析人员正冷静专注地观察乌克兰的终局。一个教训正逐渐清晰：当国内政治代价过高时，美国的安全承诺就会进入以选举周期为单位的倒计时。美国为避免重演阿富汗式撤离，强迫依附自己的盟友割让20%领土并放弃结盟主权--这一幕将沉重地压在每个印太国家的心头，迫使它们重新思考美国究竟是否可靠。
从1975年的西贡（现胡志明市），到2021年的喀布尔，再到可能发生在2026年的基辅，模式始终如一：美国过度扩张，意识到力有不逮，便将作战任务转交代理人，最后通过谈判退出--其首要目标永远是确保在任总统不被历史记载为"输掉"战争的人。
《五角大楼文件》证实，1965年11月后的越南战争，本质是为维护战败时的表面姿态。如今的"28点和平方案"、情报供给切断--这些都是旧戏重演。而惨重的代价，一如既往是由那片被选为战场的土地上的人民来承担。
历史总以惊人的韵律遥相呼应，基辅，不过是这韵律中最新的一个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