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还没有"天塌下来"那样的恐慌感,觉得过段时间肯定会好起来的,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但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要困难,年龄和伤病给我带来的影响变得明显起来,小时候只需要学习技术,现在更多要依赖身体情况和状态。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现在做并掏动作,比小时候要吃力许多。来回几次,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到了要离开体操的时候?
放弃的念头又冒出来。我哭过很多次,我们房间的女教练常常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琳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教练们知道我状态不佳,比赛时也会告诉我"安全第一,比赛第二"、"上午练得不好,下午再调整状态"。他们越是包容我,我越不想让他们失望。
因为膝盖受伤,刚恢复训练时要打绷带帮助固定。
况且,里约奥运会我有遗憾,东京奥运会时间逼近,练下去是我唯一的选择。平衡木的木头很硬,空翻落下来对膝盖的冲击还是很大的,高低杠只要下法空翻落下来,膝盖能承受住就没问题。在此之前,平衡木和高低杠都是我的优势项目,膝盖受伤后只能练集中用上肢力量的高低杠了。没办法比团体赛,那就只比单项。无论如何,让我出去比赛,我的心就有重新回到赛场的感觉,反过来也能激励训练。
有人给我起外号,叫"巨能练",可能说"巨耐练"更合适。体重超标的困扰让我注定要比别人练得多,除了原本的训练计划,长跑加大力量训练是家常便饭。我了解自身的能力,所以在里约奥运会后的采访中,我没有给到大家一个肯定的说法,说我一定会坚持到东京奥运会,但在我心里,会一年一年地、一天一天地去努力,坚持到自己练不动为止,坚持到最后一刻。
奥运会团体赛资格由前一两年的世锦赛成绩决定,名额能提前拿到,个人赛资格要通过奥运会前一两年的各种世界比赛积分决定,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去打比赛。2019年到2020年,我扛着伤病,拿了4个世界杯分站赛冠军,获得了东京奥运会高低杠比赛的资格。
2020年,我参加全国锦标赛,获得高低杠冠军。
2020年3月体操世界杯后,东京奥运会推迟的消息传出,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有更多时间用来恢复和准备,另一方面,延期对我们这种大龄运动员来说很难熬,加上我的伤,状态存在更多不确定性。
2021年初我下决心比完这一年的奥运会和全运会就退役了。我很想能休息一段时间。对运动员来说,休息时间久了,再想恢复到比赛状态很困难。我也知道受到年龄和伤病影响,可能往后再也达不到最高水平的状态了。
东京奥运会前两周,我在换杠的时候没抓稳飞了出去,脸着地,整个身子立起来,导致脖子又添了扭伤。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对冲击奖牌,我不敢有太多期待。
赢的感觉都是瞬间的,真正站到决赛的赛场,裁判示意,开始第一个动作,并掏,空翻……第一个长串动作完美。一般来说比赛能达到训练时的百分之五十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当时我几乎拿出了训练的百分之百,这时候我才对奖牌有所期待。只要后面的动作都成功了、完美了,奖牌是肯定的。可能是这样的杂念影响了我,结果下法时失误,直接坐到了地上,最后只拿到第七名。
尽管前面完成得很完美,我最终因下法失误无缘奖牌。
下法没站稳的那一刻,我眼泪差点就涌出来,赛场上我一直忍着。我的教练周导没有一起跟来东京,赛后我给他打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是不可能的,像是一种无意识。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这些:如果当时没有想要完美,如果用劲少一点,如果最后站住了......
从这种情绪泥潭中走出来,慢慢释怀一些,可能还是周导给我的影响。小时候在上海队,周导就带着我训练;2014年我升入国家队,2017年周导担任国家队教练,继续带我。他跟我讲一些他以前带运动员的故事,他说他原本是个坏脾气的人,我刚进上海市一线队时,能看得出来他的暴躁。时间的推移让他变化很大,等再见面,他来国家队重新带我训练时,已经变得像一个佛系的老父亲,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安慰我说,人生会遇到很多事情,不能总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今天遇到难过的事,你可以随便哭,但明天就要振作起来,明天是新的一天。
奥运会过后一个月就是全运会。脖子的伤病仍在影响我,从上海出发到全运村的时候,我连一个完整的成套都做不下来,外面也有传言:"范忆琳不行了。"听到这样的言论,我心里其实没有难过,反而压力一下子变小了。比赛的戏剧性太强,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局是什么,在赛前不被大家看好,这样才有看点。
全运会预赛保稳,我用了难度分6.3的套,成套难度在预赛中排第二,总分也排在第二。现在的世界冠军韦筱圆,是当时冲击这块金牌的强劲对手,她在预赛中用了难度分6.5的套,总分排在第一。决赛前一晚,周导和我商量,如果继续用难度6.3的套,你做得很完美,别人也做得很完美,冠军可能就不是你的;如果用6.5的套并且顺利地完成,冠军就是你的,但如果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想不想冲,压力完全给到我。无非就是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这是应该是我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想尽力做到最好。当即决定,就6.5了。
第二天决赛,我能明显感觉到周导很紧张。以前我比赛的时候,周导会说你那么着急干嘛,还有那么长时间,可以先休息,他还会跑去找别的教练聊天。但这次不同,他全程没跟别人讲话,也不跟我讲话,能感觉到他非常焦虑。我也很紧张,没有安全感,候场的时候不知道哭了几次。
进赛场时,我和周导说,"最后几分钟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上场前最后几分钟,也或许是我体操生涯的最后几分钟。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的体操生涯做完这套动作就要结束了。周导说,"拼了。"我眼泪又掉下来。擦干眼泪调整了几分钟,就轮到我上场了。
赛场上我什么杂念也没有,一个接一个地完成动作。并正掏360,腾跃至高杠,空翻……下法稳稳站住。这整套动作是我体操生涯中最完美的一套,即便前两次拿世界冠军,动作都不像这套那么完美。
落地的那一瞬间,压力完全释放了,眼泪开始止不住。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运动员拿冠军时会哭?我想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泪水中混杂着各种情绪,有完成动作的激动和开心,又想起过程中在低谷和顶峰之间反复的种种不易。站上颁奖台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次就是真正谢幕了。
运动员生涯中,最后一次站上冠军领奖台。
那天之后,我正式开始了退役生活。之前特别羡慕退役的姐姐,羡慕她们不用控体重,可以吃各种想吃的东西,也没人管你几点睡几点起。但真到自己退役后,我也有种脱节感。训练时每天的生活都是被安排,真正走进了社会,人不能是被动的,很多事都要自己了解自己做,直到现在我还在适应的过程中。
退役后,我学起了琵琶,现在已经达到四级水平。
周导跟我们说,不练体操了一定要去大学上课,常年在队里封闭式训练,结束后要去学校里接触些新东西。退役后,我去上海交通大学读了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班里同学也基本都是运动员。交大校园里有湖有树,大家背着书包骑车上课,就是我想象中大学生的样子。我想未来完成学业后,能做个带体育课的大学老师也不错。
受到我的影响,爸爸的工作重心也从五金行业转向了体育。2018年,他开了一家运动馆,叫"范忆琳运动中心",给小朋友做体育技能培训。退役后,我有时间会去那里带带小朋友。这和我小时候的训练性质不太一样,他们主要是来锻炼身体,没有比赛的压力。虽然这只是个业余的训练馆,但也已经有孩子能把难度动作完成得很好,甚至能自己完成侧空翻,真的让我很惊喜。
回望练体操的近二十年,刚接触时是懵懂的,但如今看来,体操成就了我。因为它,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世界冠军",尝到了巅峰和成功的滋味;也因为它,让我在年纪轻轻时,就经受过低谷的痛苦,和走出低谷的煎熬。脱离校园的时间里,是体操教会了我不少人生的道理,这些都是我的财富。即便现在不练体操了,我未来也还会一直做和体育相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