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平均1.8人,近60%电影院关门:电影院还能挺过疫情吗?(2)

2022-04-08 11:40     中国新闻周刊

高品质娱乐片的缺失,是当下电影市场最引人注目的失衡,同质化的影片容易让观众审美疲劳。这两年,主旋律剧情片的创作和市场都十分兴旺,而动作片、喜剧片、爱情片等类型片却供给不足,难见爆款。零星冒出的类型片佳作,立刻获得市场的热捧,比如动作类的《怒火·重案》《速度与激情9》,喜剧类的《你好,李焕英》《这个杀手不太冷静》。

2020年到现在,票房最高的10部电影里,5部均为主旋律题材,另有喜剧片2部,动作片、系列悬疑片、动画片各1部。这种市场结构在疫情前已有显现,《战狼2》《红海行动》等已经预示着高票房新型主旋律大片的到来。随后,商业趋势、舆论导向和社会氛围达成的默契,进一步将主旋律影片推举成市场主流。反观更早前的2014年到2016三年,票房最高的10部电影里,奇幻片和喜剧片是最卖座的类型。同样是看电影,心态往往大不相同。电影投资人、出品人杨奇枫曾管理华东地区60多家影院,至今他仍记得《泰囧》《寻龙诀》《美人鱼》上映时观众的兴奋。坐在影院里,他真切地感受到电影工业的进步、创作态度的真诚,那是纯粹以电影的逻辑在为观众"造梦",而不掺杂太多其他因素。"我还能想起看那些电影时热血澎湃的快感,而且从中能看到行业发展的前景。"

每场平均1.8人,近60%影院关门:电影院还能挺过疫情吗?

《你好,李焕英》剧照

调研数据显示,随着院线电影类型的泛主旋律化,影院观众的平均年龄在提高。这跟影片类型的变化有关,也是文化娱乐产业迭代的结果,与电影院竞争人们有限注意力的娱乐项目越来越多了。在线下,有密室逃脱、剧本杀等社交属性更强的选择,线上更有海量易得的视频资源。影视投资外流,杨奇枫这几年的投资方向,也逐步向短视频和文旅等方向延伸。

站在影院角度,济南百丽宫影城总经理董文欣对这两年的电影创作相当不满。她发现疫情非但没有成为创作者静下心创作的契机,反而催生了一批讨巧的片子,都希望"四两拨千斤",却不会讲故事、不会讲生活。她在网上骂"烂片","我作为电影院更要骂,因为'烂片'对市场、对电影院的伤害最大,观众一次两次都踩雷,以后更不会来看了。"

"缺钱了"

电影院当前遭遇的冰点,其实早有预兆。2021年票房的回暖令电影界振奋,但如果拿着放大镜去检查细节,不难发现一些令人不安的征兆:单影院日产出、单银幕日产出、场均人次、场均收益和上座率等各项数据相比疫情前,甚至比最艰难的2020年都在下降,单影院日均收益比2019年下降三分之一。这些数据才是总票房之外,直接决定每个影院生存的指标。

归根结底,人们不爱去电影院了。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票房规模回升,一定程度上也是受益于票价上涨,而非观众的回流。2021年电影平均票价40.50元,高出上一年8.9%,春节档、国庆档等重点档期涨幅更大。涨价固然拉升了票房,却劝退了影院黏性不强的观众。去年票房恢复到2019年的74%,但观影人次仅回升到67.5%。

到了今年春节档,票价上涨幅度更大,单张票价动辄超过百元,导致春节档观影人次仅为1.14亿,跌回2018年之前的水平。竭泽而渔的涨价潮并未带来预期的票房回暖,春节档总票房60.35亿,同比直降23.1%。更重要的是,它引发了观众强烈的抵触情绪。

作为影院经营者,董文欣对涨价非常理解。"我去商场餐厅吃饭,发现餐厅也涨价了。因为去商场消费的人少了很多,不涨价怎么撑下去呢?"涨价是在观众流失的情况下影院采取的经营策略,结果却又加剧了观众的流失,陷入了恶性循环。

2010年1月10日早上,北京寒气袭人,东五环外的中国电影博物馆,人们排长队购票观看《阿凡达》。图/中新

观影意愿下降、优质影片断档、非档期市场低迷、进口大片缺失……种种现象,说明电影业尚未走出疫情阴影,甚至预示着更为伤筋动骨的变化。如果稍微往前追溯,这种变化实际上是2018年以来行业大调整的持续。

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说,2018年下半年开始,资本对于影视行业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整个行业投资急剧减少,很多项目无法开工。他说,"没有新的公司上市,也没办法进行融资,使一些企业、上市影视公司出现了资金问题。"

2018年是影视行业转折之年,国家数道文件直指影视行业无序扩张,行业经历"天价片酬"、"阴阳合同"、偷逃税等多轮整顿。此前,影视行业热钱涌流,社会资本大举进军影视,"养猪的、炼钢的、卖烟花的、卖菜的都来收购影视公司。"曾有媒体如此形容。有数据显示,2018年,73家房地产企业开展了影视业务。

资本是奔着利润入场的。市场高歌猛进之际难免鱼龙混杂,每年都会冒出几部低投入、高回报的电影,既有高品质惊喜之作,也不乏投机式的影片。各类资本由此被吸引进影视行业,个个摩拳擦掌希望以小博大。FIRST青年电影展创始人宋文觉得,那时的电影业甚至有点像赌博,"一个亿拍的电影卖出30亿,谁不眼红?等你手上也有一个亿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弄个电影?"市场红火不免让创作心浮气躁,出现了一批"糊弄观众"的影片,伤害了观众的信心。

导演陆川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以"哀鸿遍野"形容2018年以来的影视行业。2019年7月,他的电影《749局》杀青,随后资方资金链断裂,为了做完后期,陆川自己的公司垫资,然后接广告、拍剧、上综艺赚钱续资。2021年5月,《749局》才得以复工。

投资的退潮直接影响到大片的持续生产。杨奇枫觉得,疫情前的《流浪地球》在特效、动画等代表电影工业的指标上均有很大突破,但电影行业却没能继续沿着这条路高速前进,究其原因,就是产业链"缺钱了"。"毫无疑问,对电影投资来讲,现在是个非常糟糕的季节。"劳雷影业总裁、著名制片人方励也看到,影视行业的热钱已经烟消云散,尤其是那些追求短期回报的资本方,对影视行业有更多顾虑。市场不再像以前那么粗放,投资方越来越注重稳定回报。

回顾近些年的电影市场,几乎每过两三年就有"倒春寒"的说法。电影本身兼具的商业和文化双重属性,决定了行业始终受到多方面的制约。《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了多位头部电影公司的负责人,均不愿就当前的行业问题发表看法。

寒冬的体感传导到这个行业的从业者身上。一位电影行业资深人力资源主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2018年开始,电影行业人员流动发生了很大变化。2011年电影市场爆发后,大量人才涌入影视行业,院校相关专业纷纷扩招。但2018年行业遇冷之后,行业容量明显收缩,影视公司挖人更难了,从业者明显更为保守。伴随开工艰难、撤档频发等变故,整个行业焦虑心态也很明显。

每场平均1.8人,近60%影院关门:电影院还能挺过疫情吗?

2020年3月25日,辽宁沈阳市比高电影院,工作人员在消毒。图/人民视觉

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大潮退去后,留下的投资更加趋于专业化,影视创作也稍微回归到"内容为王"的轨道。在热钱奔涌的那些年,出现了很多空有画面、毫无内涵的"PPT电影",即使大批阵亡、饱受吐槽,都挡不住前赴后继。经历过疫情的冲洗,叫好不叫座的遗珠依然存在,但高票房"烂片"远远少于那些年。从各类影展和创投会来看,影视公司更加频繁地参与其中,物色新导演和剧本,他们越发信任影展的筛选,而不是追逐市场热点闭门造车。"寒冬反而是大浪淘沙的时机,市场萎缩了,其实好项目是更有机会的。" 劳雷影业总裁、著名制片人方励说,"只要有好的创意,我们多邀请一些朋友,宁愿占的份额小一点,多做一点精品,反而是个聚人气的时代。"

"只要疫情结束"--很多业内人士都重复着这句话:只要疫情结束,电影就会回来、观众就会回来、影院就会再次热闹起来……但问题是,影院能撑到那一天吗?

谁来救影院

制片人王磊说,在整个电影产业链条中,很多人认为影院是产业末端,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应该是产业前端。经济学出身的他用经济逻辑分析,影院代表着需求,需求旺盛才能激发供给。电影公司的投资,如果没法在影院收到回报,就难以维持生产。"河里的水断了,怎么去挑水浇新的苗呢?"

"疫情中受打击最大的,不是电影投资人,不是导演,不是创作人员,是院线。"劳雷影业总裁方励说。电影投资人、出品人杨奇枫身边半数以上民营影院以及有关的影院设计、施工、物业等公司,在疫情后都面临极大压力,比统计数据更令人担忧。他曾经的影院行业同行,失业的有相当一部分,其余的很多也在伺机跳槽。

身处末端的电影院,命运只能被产业链上游决定吗?行业洗牌之后,电影院行业的短板值得深思。

每场平均1.8人,近60%影院关门:电影院还能挺过疫情吗?

 

中国的电影院绝大多数都在商场里,楼下是奢侈品、珠宝专卖店,同一层往往环绕着大型火锅店,房租不便宜。方励记得,这是20年前以万达广场为龙头的商城带动的风潮,最终塑造了中国影院的基本布局。"作为房地产开发商,在自己的楼盘建影院成本很低,但对其他从业者来讲,要去豪华购物中心租个场地,负担太重了。"他觉得,应该重新思考院线建设:到底是作为逛商场的附带消费,还是可以作为独立的消费目的地,这是两种不同的业态。他理想中的电影院,应该离社区近一点,不用开车去,24小时营业,也没有那么多的衍生消费。

也有业内人士指出,影院是否具有特色,决定着其自救能力的强弱。国内影院几乎都像超市一样,以同样的方式供应着同样的商品,单个影院难以具备用户粘性。如果在审批的前提下,能够给予影院更自主的排片权,决定如何安排新片、老片的放映,不仅能以优质老片补充供给,每个影院还能举办自己的影展。循着这一思路,影院还可以考虑通过更多途径,比如咖啡区、观影会、沙龙社区放映等,让影院变得与众不同。

疫情已经迫使一些影院走出了第一步。首都电影院在疫情后,开始举办相声演出、演奏会等活动。如今差不多每月一次的相声专场,观众少则几十人,多则两百人。但现场演出即使单场收益高于电影,演出数量也远远不及电影。在首都电影院副总经理于超看来,相比经营收入的增长,这种尝试更大的意义是理念上的,他觉得电影院现在可能到了一个转型的节点,应该多做尝试。

这些变通目前来看只是杯水车薪,在电影院开发出电影之外的盈利性经营项目,全国还没有一个成功的案例。一个更为严酷的背景是,电影院这个行业是否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也值得探究。在这个争夺眼球的时代,小屏幕上的视频获得了更多注意力,也获得了资本更多的青睐。疫情后的人类,已经进化成无比熟稔在线生存的物种,让他们走进电影院,可能需要更多理由。

这是全世界面临的共同未来,为了将观众拉回影院,影院经营者们不得不绞尽脑汁。发达国家的影院面临着更大的压力,已经进入增长乏力的饱和期,疫情之后,电影越来越多在流媒体独家上线,又切去了影院的一大块蛋糕。为此,国外影院不惜血本升级巨幕、音响等硬件设施,甚至更换更宽敞舒适的座椅,提供餐饮和咖啡,希望把观众拉回来。中国的影院也已经趋向饱和,影院从2014年起增长逐步放缓,如今,一线城市影院几乎增长停滞,二线及以下城市支撑着影院和银幕数量的增长。

"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把银幕数发展到全球第一的规模,一旦倒掉就很难再起来了。"电影制片人王磊忧心忡忡。他觉得影院一旦萎缩,就是结构性变化,"十年八年可能都恢复不过来"。更为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人们可能不太需要电影院了,文化消费习惯发生了扭转。他自己就是个例子,今年春节档他一次影院都没进过,春节之后,倒是买过两次电影票,都因为时间冲突没去看,也没觉得缺了点什么。他想看的电影,都是在流媒体看的。"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我不再去电影院了,这就很恐怖。"

"影院兴则电影兴,应该成为行业共识。"学者尹鸿和孙俨斌在《2021中国电影产业备忘》中说,即使经受着流媒体的挑战,影院依然是"第一窗口",是电影价值的第一实现渠道。影院不仅在票房上占据重要地位,其共时性影响会对电影价值的其他窗口(包括互联网窗口)带来火车头式的拉动效应。

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有一个说法:保卫影院就是保卫电影,就是保卫社会。她认为在一个极端个人化的"宅时代",电影院是一个让我们可以肉身相遇、肉身聚集的空间。她心中真正的电影是携带着公共议题、负载着公共情感的,从而也是与影院这种公共空间联系在一起的。FIRST青年电影展创始人宋文描述得更为感性:"我们在黑暗中一起哭、一起感动、一起愤怒,我们需要找到可以分享彼此情感的载体,电影就是那个载体。"

董文欣对观众的回归依然保持信心,"只要疫情稳定了,来了一个好片子,观众肯定'嗡'地就回来了。"现实中也提供了这样的例子:3月下旬,疫情中的深圳重开了几天影院,深圳一家影院票房立刻以接近10万的单日票房,连续三天蝉联全国销冠。

"来真的"

影院时常停摆,但上游的电影创作没有停下,拍了暂时放不了的,就攒下来,成为日后复苏的弹药。公众熟知的很多导演,依然在马不停蹄地拍摄自己的新片。最近几个月,国家电影局发布的剧本备案立项公示里,出现了张艺谋的《满江红》、文牧野的《欢迎来龙餐馆》、万玛才旦的《雪豹》、乌尔善的《郑和下西洋》等剧本信息,标注着"同意拍摄"。

一些数据显示了影片创作的繁荣。作为新导新作风向标,FIRST影展的电影市场创投项目征集在3月底刚刚结束。报名的剧本数量逐年攀升,2019年有732份,2020年、2021年分别达到857份和916份,今年初步统计再次达到新高。"你会发现大家写作的欲望被拉起来了,这有点像项目存储或人才存储的阶段,"FIRST青年电影展创始人宋文乐观地说,"我觉得是一个利好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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