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陌生网友的评论被阻隔在凤头山村庄外。村庄内,人们更多的是同情吴青莲的遭遇。聚在一起聊天时,总有老人拍拍吴青莲的背,拉拉她的手,“吴婆婆可怜呐,婆婆的地都挨着山,受损失最严重”。
村民们说,自从吴青莲触犯法律被判刑后,大家才懵懵懂懂地知晓野猪是保护动物。开村民大会时,村干部反复强调宣传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捕杀。
“野猪是保护动物,不能电,不能杀”,变成村民们挂在口边的话。
赔偿与猎捕
与保护野猪同时进行的,是关于农作物损失赔偿的争执。
据巴中市林业局数据,目前巴中市野猪数量达到3.5万余头。野猪损害农作物面积20605余亩,直接经济损失1907.63万元。
找生产队干部、大队书记、村主任询问赔偿事宜,成了村民们的日常内容。2020年6月,年学华找村委询问,得到的回复是“野猪吃了庄稼不给赔”。吴青莲也曾找过村委,被告知“野猪吃了没得赔偿,要报其他的才有赔偿”。
村民张桂邻是村民们眼里的“聪明人”,“识字,厉害,敢给政府部门打电话”。张桂邻曾引用《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十九条规定给巴中市人民政府打电话,询问庄稼被野猪损坏是否有补偿。
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十九条规定,因保护本法规定保护的野生动物,造成人员伤亡、农作物或者其他财产损失的,由当地人民政府给予补偿。去年,电话那头的人告诉张桂邻,“没有补偿”。今年11月再打电话时,他被告知“有补助,但是补助还没下来”。
关于农作物损失的补偿费用申请,上报给乡镇林业站,再上报给巴州区农业农村局,成了村委会的工作内容。李旭一筹莫展,“年年都上报,林业部门没有相关赔偿政策。只有2014年找民政部门,给拨了4000块钱,哪够分嘛。”
“上面说今年能纳入保险了,也算是好事。”聊天时,李旭反复用这句话安抚着村民。
巴州区农业农村局森林资源股股长许雨辰表示,巴州区农业农村局财力紧张,目前没有针对野猪造成农作物损失的赔偿。但已拟定野生动物致害损失政府救助责任保险实施方案,正在送审阶段,生效日期应该是明年。“生效后,巴州区每年会拿不低于30万元买保险用作损失赔偿。”许雨辰说。
在巴中市,已有一些区县开始探索实施第三方定损、补偿兑付等保险制度。据巴中市林业局相关资料,2018年,南江县人民政府常务会议审议通过《关于野生动物危害农作物有关事项的请示》,每年财政安排20万元生态转移功能支付资金采取公开招标方式确定保险公司开展野生动物致害赔偿机制,今年前10个月,保险公司理赔野猪致害农作物98起,理赔金额51945.4元。2020年,通江县安排40万元/年财政资金购买《野生动物致害政府救助责任保险》,今年前10个月,保险公司理赔野猪致害农作物122起,理赔金额40477.95元。
除了建立保险制度,巴中市也开始采取猎捕措施,控制野猪数量。
根据2021年印发的《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关于进一步做好野猪危害防控工作的通知》,在南方丘陵地带野猪种群密度按2只/平方公里控制。
今年5月,巴州区农业农村局联系巴中农联护农狩猎队,在巴州区开展捕猎行动。狩猎队曾去凤头山区捕猎,出动8个人、20余条猎狗,三天内仅捕获2头野猪。
负责人介绍,狩猎队的成员都是有其他工作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狩猎经验不足,只能根据野猪留下的脚印追踪。巴州区各村庄未建立预警系统,没有红外线等监测方式,捕猎活动开始前只能靠走访村民,搜集野猪出没路径的线索。
许雨辰说,因狩猎野猪效率太低,与狩猎队的合作暂时搁置了。“(狩猎)费用很高,不如拿给老百姓补贴。”
放眼到整个巴中市,猎捕同样推进困难。巴中市林业局介绍,目前巴中市仅有6家猎狗猎捕狩猎队,截至现在,全市通过合法猎捕的方式仅猎捕野猪28头。
猎捕野猪缓慢推进的同时,野猪在以一年2胎、每胎4到12头的速度繁殖。巴州区农业农村局数据显示,2020年9月15日上报巴州区野猪种群数量为3028头,今年11月29日,数量增长为4400余头。
坡上的“野人”
四川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动物学专家冉江洪分析,野猪分布广泛,为杂食动物,繁殖能力强。“在缺少大型捕食动物,以及严格保护野生动物的情况下,野猪种群得到了快速恢复和增长,特别是在农林交错区域,由于退耕还林和撂荒地面积的增加,为野猪种群增长提供了条件。加之现有防范野猪种群危害农作物的手段有限,所以造成了在局部区域的人兽冲突矛盾。”
巴中市林业局回复记者:将进一步完善野猪危害监测、预防、种群调控、保险、补偿和评估等工作,确保工作取得实效,切实维护老百姓切身利益。
专家怎么说、野猪从何而来、政策法规推行到哪步、农民能拿到多少赔偿……吴青莲一无所知。在凤头山村密林深处,吴青莲重复着她的时间表。
晚上8点老年手机报时,吴青莲开始准备食物喂猪,喂完就上坡守夜。晨曦初露时下山,烧煤炉、煮上猪食、扫院子,再洗脸做早饭。吃完早饭,又该到山上干活了。5亩地上季种洋芋、红薯、苞谷,下季种油菜、小麦、包菜。土地里的作物按时节生长,吴青莲按晨昏上山下山。
今年巴中雨水格外多,雷声混合着闪电劈落在田地,雨水淌进窝棚,她躺在濡湿的床铺里战战兢兢,担忧着远处的收音机被闪电劈中,担忧着远处的电线杆导电引燃窝棚。
“那么大的雨,你莫去了。”孙女劝她。“我去守,我要把自己的生活维持好。”吴青莲总这么回答。儿子女儿挣钱苦,现在还没在城里安定,孙子明年要考大学,补习班生活费都需要钱。野猪是保护动物,不能电,不能打,不能卖,只能驱赶,能守一天是一天。这些思绪密密麻麻缠绕着67岁的老人,她坐在火盆边,摊开手掌,手指皲裂黝黑,多年的泥垢藏在其中,再难洗净。
11月初,因担心风雨吹翻棚子,吴青莲着急地跑上山,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在床上躺了4天,不敢去看医生,因为“输一瓶液要48块钱”。凑合贴了几片膏药,等着身体慢慢恢复。
因她每夜在山里大声喊叫、敲打铁皮,山顶的村民有时会被吵醒,第二天找上门来,开玩笑地唤她“白毛女”“野人”。吴青莲不恼,只是笑笑,摸摸自己粗硬的头发,鬓间和额前的碎发已经灰白,像落了霜的麦茬,“可不是白毛女嘛,我这头发都白了。”
被野猪撞破的日子还要继续,在弥漫着猪食酸沤气味的院落,吴青莲说她还要一直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