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癌上班的年轻人
癌症正在年轻化。
2023年9月，浙江大学医学院研究员在BMJ Oncology 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研究论文，显示近30年来，全球50岁以下的癌症新发病例增加了79%。
2020年，一项发表于《临床肿瘤学杂志》的论文以15-39岁年轻人为研究对象，更揭示2007-2016年十年间，各年龄段年轻人的癌症发病率都在不断上升。
在影视剧、流行文学里，年轻患癌的主人公们往往会放下一切世俗压力，去追寻自己未完成的梦想，不再思虑柴米油盐。但现实中，年轻的患癌者大多和你我一样，背负着家庭责任和期待，承受着巨大经济压力和不确定性，必须继续为生活奔波。「带癌上班」成了一种并不少见的选择。
有人生病后为保住工作，不敢让公司知道，最终还是被发现；有人为支付高额医药费，仍想争取全勤奖励，「没了工作更治不起病了」；也有人说，去上班是为了不在家胡思乱想，更利于身体恢复，不想被当作「生病乞丐」。
《人物》找到几位年轻的癌症患者，跟他们聊了聊带癌上班的经历。以下根据他们的讲述整理而成。
能上一天班就上一天，不想做「生病乞丐」
禾 34岁 四川巴中
传媒行业 乳腺癌患者 抗癌7年
我2016年结婚前，体检发现胸上有个结节，医生建议去进一步复查。但我因为忙着办婚礼，又到年底了，就没有去。年后我再去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我知道这个消息，「哇」地一下就哭了--我害怕的是保不住胸了。后来医生跟我说能保住，我心理压力小了一点，就慢慢接受了。
治疗的过程是先化疗，再做保乳手术。化疗时也会掉头发，会呕吐，那时候我经常崩不住大哭，还无数次打开窗户想跳下去。好在后面病情控制住了，我就回去继续上班了。
一直到2020年。我治疗的医院在华西，原本每个月需要打的针也没办法打了，药也断了。那段时间，身体也没有什么症状，我们都以为病好了。这一年我怀孕了，那时候我已30岁，就把孩子留了下来。但到2022年的国庆前，我发现自己腰疼、腿疼，再去复查，癌症骨转移了，这算是复发。第一次是中期，第二次是晚期。
第一次的治疗周期差不多是一整年。当时没花什么钱，基本上都能报销，也没有用特色药。2018年元旦，我就开工上班了。回去上班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做编辑，一个是继续当记者。我选择了后者。我对这份工作还是很有感情的，当然工作强度也减少了很多，领导们也都挺照顾我。加上当记者工资确实是要高一点，编辑又要熬夜，可能对我这种情况更不友好。
2022年复发后，我已经相当淡定，心态好了太多，没有自怨自艾。医生说能治疗那就治嘛，总比医生说你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好多了。这次生病我除了家里人，基本都没主动告知，但因为要请假，单位同事还是无可避免地知道了。我很担心人家知道了又来送钱送礼的，这一下子又欠了好多人情。
不过我运气比较好，这次检查前不到一周，乳腺癌治疗上又出了一款新药，效果挺好的，就是有点贵。我当时吃的药是6900多块钱一盒，一盒吃一个月，治疗骨转移每个月是1060块，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药，还有每三个月复查要花的2000多块钱检查费、路费、住宿费，平均下来，去年一年每个月治疗开销就要10000多块钱。
禾每次去领报告，都要打印很久很久
去年治疗了四五个月，我发现病情稳定了，身体上也不疼了，能正常生活，我就又回去上班了。不过，这次我没能再当记者，因为工作强度上我已经承受不了。我转去了专门负责采编业务的一个科室，主要做策划，相对轻松一点。
其实我可以不去上班的，单位也不会辞退我。只是年终绩效结算时，肯定要少一些。但不工作的想法我从来都没有过，我以前的愿望是当个职场女强人，做记者的时候，我也算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对工作很有热情。
我没办法想象自己要去当个家庭主妇，或者完全在家里养病。我要是不上班，估计整天在家就会盯着我老公今天回不回家吃饭什么的，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现在工作强度也不大，我有自己的社交圈，下了班也有时间去游泳，练瑜伽，或者回家带孩子，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即便我生病了。
回去上班，不可否认的原因还是经济压力。我偶尔写写稿子，增加一点稿费，手头上能宽松很多。我老公是老师，一个月收入到手大概4000多块，我一个月6000多块，加起来10000块左右。我们这种靠工资吃饭的家庭，对于大病的抗风险能力其实很差。
家里没人生病的话，我们的收入在巴中这种五六线城市可以生活得相当滋润。但我病了，需要医药费，如果我辞职了，家里各方面也都会变得紧张。我家孩子到现在还比较依赖奶粉，每个月要将近5桶奶粉，200块钱一桶，加上其他花销，孩子一个月就要3000块左右。少了我这份收入，家里真不知道怎么办。
生病之后，我自己的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尽量不吃外卖。但我妈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让我很内疚。我妈变得特别害怕生病，因为她觉得她如果生病了，家里就再也没有能够支撑的人。从两年前开始，她就严格控制饮食，比如她早上只吃一个鸡蛋、一瓶牛奶、一个红薯，晚餐她只吃水煮菜。我最开始还会劝她，后来就放弃了。因为在我妈的视角里，努力维持自己的健康，就是她能为生病的我做得最重要的事情。
身边人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很多，其实我不希望这样。比如说有一次，我想喝一口酒，就是想尝一尝，朋友们坚决不让我喝，我很失落，我不希望别人把我当成病人，不喜欢别人的怜悯。
图源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
现在有一个词叫网络乞丐，我觉得我们好像「生病乞丐」一样，其实我没有到需要别人捐款，需要别人让着我的地步。但别人会首先觉得你是个病人，你不能吃那个，不能做那个。对于患癌的人来讲，在生活中不被特殊对待的话，就不会有那种羞耻感。
我抗癌挺久了，最初靠的是生存意志。后来有了孩子，靠的都是对我儿子的爱。每次看到虐待儿童的新闻，我都觉得：天呐，我一定要撑住，我至少要活到我儿子人生观、价值观建立得差不多的时候。即便要走了，我也会在死前给孩子准备未来几年的生日礼物，会给家人录视频。但转念一想，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们看到这些才会难过吧？
我们单位还有三个人得癌症，大家都在上班。有时候我会想要放弃治疗，表现出不积极的样子，领导甚至会跟我说：你看谁谁谁，人家生病了还是好好的嘛，你要为家人坚持住。
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交流病情。没有人觉得你生了病就应该辞职，就要去周游世界。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必须为身边人活着。网上那种生了病，立刻辞职，全世界旅游的，真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我们这样，硬着头皮继续生活。
图源电影《我不是药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