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两亿六千万。
这笔钱,最后换来的,是我女儿那双再也伸不直、布满烫伤和刀痕的手。
我叫林建军,一个在国营厂的机油味里泡了大半辈子的退休钳工。我这辈子,最信奉的就是一双手养活一个家。我以为,我这套想法,早就在这个时代里生了锈,可直到我站在迪拜那座金碧辉煌的七星级酒店后厨,看着我女儿林悦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道理,换个地方,换个时代,它还是那个理。
只是,代价不一样了。
这些年,街坊邻里看我和老伴王素芳的眼神,就跟看活财神似的。他们说,老林家祖坟上是冒了青烟,养了个会下金蛋的闺女。两亿六千万,这个数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烫嘴。我们用这笔钱,在老城区换了带电梯的新房,给亲戚们帮了数不清的忙,甚至还匿名给老家的小学捐了栋教学楼。
我和素芳,就像活在梦里。我们想象着女儿在迪拜的生活,一定是那种电影里演的,穿着华丽的裙子,出入高级的宴会,身边围着一群彬彬有礼的外国人,举着高脚杯,谈着上亿的生意。
我们把她想象成了一个传奇,一个女强人。
可我们从来没问过她,这两亿六千万,到底是怎么一分一分挣回来的。我们甚至,有点不敢问。
直到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跨过半个地球,亲眼看到了她。
她没有穿长裙,没有拿高脚杯。她穿着一身浆得发硬的白色厨师服,站在一口巨大的炒锅前,火光映着她满是汗水的脸。那不是我们想象中优雅从容的商界精英,那是一个战士,一个在刀与火的战场上,拼了十二年命的战士。
那一刻,我和素芳的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原来,世界上最大的误会,不是你不理解我,而是我拿着你用命换来的钱,心安理得地,为你编织了一个天堂。
第1章 一双手,两亿六千万
十二年前那个夏天,蝉鸣得让人心烦。
家里的空气,比窗外的天气还要闷。
我和老伴王素芳,还有女儿林悦,三个人围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谁也没动筷子。
"爸,妈,我决定了。"林悦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死水一样的沉默里,"我要跟师父去迪拜。"
我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胡闹!"我瞪着她,"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迪拜是什么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师父一个糟老头子,能护你一辈子?"
林悦的师父,是我们这边国营大饭店退下来的老师傅,姓秦,一手淮扬菜做得出神入化。林悦从小就对锅碗瓢盆感兴趣,不爱洋娃娃,就爱跟在秦师傅屁股后面看他颠勺。高中毕业,她没考上好大学,死活要去跟着秦师傅当学徒。
为这事,我跟她生了半年的气。在我眼里,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读个师范或者卫校,毕业了当老师、当护士,稳定,体面。厨子?油烟熏火燎的,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可这丫头,脾气倔得像头牛,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爸,那不是糟老头子,那是我师父。"林悦的眼圈红了,"迪拜有个皇家酒店,请师父去做中餐总厨,他年纪大了,想带个信得过的徒弟过去,把手艺传下去。"
"传下去?传到外国去?"我冷笑一声,"咱们老祖宗的手艺,是让你拿去伺候外国人的?你一个黄毛丫头,能在人家的地盘上站住脚?别做梦了!"
"建军,你少说两句。"老伴素芳在一旁打圆场,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让她说完。"
她又转向林悦,语气温和了许多:"悦悦,你爸也是担心你。迪拜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子,妈不放心。"
林悦低着头,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妈,我知道你们担心。可这是我的梦想。师父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把我们的中餐,做到全世界最顶尖的地方去。我想去试试。我不想一辈子就守在这个小城里,守着一口锅,到老了,后悔自己没出去闯过。"
我心里一阵火起。
"闯?你怎么闯?你拿什么闯?就凭你那两下子三脚猫的刀工?"我指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全是老茧和机油洗不掉的印记,"我这双手,在厂里摸了一辈子铁,我知道凭手艺吃饭有多难!那是要把腰弯下去,把头低下去,才能换来一口饭吃!你以为是拍电影呢?"
那天的晚饭,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冷得像冰窖。我和林悦谁也不理谁。素芳在中间传话,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最后,还是秦师傅亲自上了门。
他提着两瓶老酒,坐在我家的小马扎上,跟我聊了一下午。他没说太多大道理,就给我讲了他在后厨五十年的经历。从三年自然灾害时用野菜做出花样,到改革开放后接待外宾,一盘普通的扬州炒饭如何让外国元首赞不绝口。
他说:"建军,我知道你心疼闺女。可这孩子,是块好料。她对做菜,不是喜欢,是爱。这股爱,能让她把苦吃下去,把委屈咽下去。你这双手,能造出最精密的零件。她的手,将来也能做出最顶级的菜肴。都是手艺人,道理是相通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我老了,带不了她几年。但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会在国外给她铺好路。让她去吧,别把一只鹰,养成笼子里的鸡。"
我沉默了。
"手艺人"这三个字,戳到了我的心窝子。
我一辈子,就凭着这门手艺,在厂里受人尊敬,养活了一家人。我瞧不起厨子,可秦师傅的话让我明白,三百六十行,只要做到了顶尖,都是值得尊敬的手艺人。
那天晚上,我没再阻拦。
林悦走的时候,我和素芳去送她。在机场,她抱着我们,哭得像个孩子。
"爸,妈,你们等我,我一定混出个样来!"
我拍着她的背,嘴上说着"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我当时想,什么出人头地,我不要。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可我没想到,她这一"混",就是十二年。
更没想到,她所谓的"样",会是两亿六千万。
第2章 迪拜的锅铲声
林悦刚到迪拜那会儿,我们家的日子像一口憋着气的高压锅。
我和素芳每天守着电话,心神不宁。国际长途贵,我们说好了,一个星期打一次。每次电话铃响,素芳都像兔子一样蹿过去,拿起听筒,第一句永远是:"悦悦,在那边还好吗?吃得惯吗?睡得好吗?"
电话那头的林悦,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子疲惫,但又强撑着精神。
"好着呢,妈。这边住得好,吃得也好,师父很照顾我。你们别担心。"
她报喜不报忧,我们心里都清楚。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环境陌生,怎么可能事事都好。
头半年,她没寄一分钱回来。我和素芳也不提,我们知道她刚过去,肯定不容易。
直到大半年后,我们收到了第一笔汇款。
三千美金。
我和素芳拿着那张汇款单,去了好几趟银行才搞明白怎么兑换。换成人民币,是两万多块钱。我当时在厂里,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出头。
素芳捧着那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孩子,得吃多少苦,才能挣这么多钱啊……"她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钱抚平,锁进柜子里,一张都舍不得花。
从那以后,汇款单就像雪片一样,定期从迪拜飞来。
一开始是几个月一次,每次几千美金。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金额也涨到了一万、两万美金。
我们家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先是还清了之前为我治病欠下的所有外债。然后,我们从住了几十年的、夏天漏雨冬天灌风的筒子楼,搬进了市中心带电梯的新小区。三室一厅,南北通透,装修得亮亮堂堂。
素芳终于有了她念叨了大半辈子的、带阳台的厨房。
钱越来越多,我和素芳的心,却越来越慌。
我们开始给林悦打电话,让她别那么拼,钱够花了,家里什么都不缺。
林悦在电话里总是笑:"爸,妈,你们就安心花。我在那边挺好的,不是我一个人在拼,是我们的团队厉害。"
她开始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词,什么"米其林",什么"分子料理",什么"餐饮集团股份"。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女儿出息了,成了大老板。
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也变了味。
以前,他们背后议论,说老林家的闺女没出息,去当了个厨子,还跑到国外去,丢人。
现在,他们当着我们的面,羡慕得眼睛都发红。
"老林,你家闺女可真了不得!在迪拜开大公司了吧?"
"听说嫁了个石油王子?"
"哎哟,素芳姐,你这镯子,得好几万吧?还是闺女孝顺啊!"
我和素芳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我们嘴上应付着,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我们对女儿在迪拜的生活,全靠这些汇款单和邻居们的猜测来拼凑。
我们拼凑出的林悦,是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开着法拉利,住在海边别墅,挥挥手就能签下千万合同的商界女强人。
这个形象,离我们太远了,远得像个陌生人。
有一年我过六十大寿,林悦没能回来,但她寄来了一块瑞士名表。那块表,在商场的橱窗里,标价后面有好多个零。我戴在手上,沉甸甸的,总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厂里的老同事看见了,开玩笑说:"老林,你这都赶上我们厂一年的产值了!"
我尴尬地笑笑,回去就把表摘下来,锁进了抽屉。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白印子,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要的,不是这块冰冷的铁疙瘩,我想要的是女儿能回来,陪我喝两杯,跟我说说心里话。
钱,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和女儿隔开了。
我们享受着这堵墙带来的安逸和体面,却也承受着它带来的疏离和不安。
我们越来越不敢问她在迪拜的真实生活。我们怕,怕戳破了那个我们自己编造的美好幻象。我们更怕,怕我们问了,她会觉得我们不信任她,觉得我们只关心她的钱。
这种矛盾的心情,就像一锅温水,慢慢地煮着我们,一年又一年。
直到第十二年,素芳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林悦二话不说,直接打过来一百万。
手术很成功,素芳恢复得也很好。可出院那天,她拉着我的手,哭了。
"建军,我想女儿了。我想去看看她。"她说,"我怕……我怕再不去看,以后就没机会了。我不想闭眼的时候,连我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心里那堵墙,轰然倒塌。
是啊,十二年了。
我们靠着女儿的钱,活得像个人上人。
可我们,却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第3章 汇款单上的陌生人
下定决心去迪拜,比想象中要难。
首先是签证。我和素芳都是第一次出国,护照、签证、各种证明材料,跑了快一个月才办下来。社区里的大爷大妈看我们天天往出入境大厅跑,都以为我们要移民了。
"老林,这是要去迪拜享福了啊?"
"可不是,闺女那么大老板,肯定给你们在那边买了海景别墅!"
我只能干笑着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我们没告诉林悦。素芳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其实我知道,我们是怕。怕她找借口不让我们去,怕她觉得我们是去查岗的。
这十二年,钱成了我们之间最默契,也最尴尬的话题。她打钱,我们收钱。她从不多说钱的来路,我们也从不多问钱的用途。我们就像一个项目的甲方和乙方,只谈结果,不问过程。
出发前一晚,素芳在行李箱里塞了又塞。
"建军,你说悦悦喜欢吃我们这儿的麻油还是辣酱?"
"她那边什么买不到?你带这些干嘛?"我嘴上嫌弃,却还是帮她把瓶瓶罐罐用旧衣服包好,生怕洒了。
箱子里,有林悦小时候爱吃的香菇酱,有我亲手做的腊肠,还有素芳一针一线织的毛衣。我们想把这个家的味道,打包带给她。
我们想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她飞得多高,变得多富有,她仍然是我们的女儿。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了十几个小时。我看着窗外棉花糖一样的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努力想象着见到林悦的场景。她会开着什么样的车来接我们?会带我们去什么样的餐厅吃饭?她见到我们,会是惊喜,还是……惊吓?
飞机降落在迪拜国际机场。
一走出舱门,一股热浪夹杂着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机场大得超乎想象,到处都是穿着白袍的阿拉伯人和金发碧眼的欧美人。我和素芳拖着行李,像两只误入瓷器店的土拨鼠,茫然又局促。
我们按照女儿之前给的地址,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印度人,说着一口咖喱味的英语,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把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他。
车子在宽阔得像广场一样的马路上飞驰。窗外,一栋栋造型奇特的摩天大楼像巨大的艺术品,在沙漠的阳光下闪着金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奢华,现代,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建军,你看那栋楼,是不是歪的?"素芳指着窗外,一脸惊奇。
"那叫艺术。"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心里比她还震撼。
这就是我女儿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一个用黄金和石油堆砌起来的梦幻之城。
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一栋高级公寓楼下。
我们按照门牌号,找到了林悦的家。站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林悦。
她比视频里看到的要瘦,也黑了一些。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穿着一身素净的棉麻家居服,脸上没化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看到我们,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最后,那双我们熟悉的眼睛,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爸……妈?"她的声音在发抖。
"悦悦!"素芳再也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她,眼泪决了堤。
我也走上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进了屋,我打量着这个女儿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房子很大,装修是简约的北欧风格,干净得一尘不染。客厅的落地窗外,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阿拉伯湾。
一切都很好,很体面。
但,也太冷清了。
整个屋子,闻不到一丝烟火气。厨房里的锅具锃亮,像是从没用过。冰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和酸奶,空空如也。
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悦悦,你平时……就在家吃这些?"素芳看着冰箱,心疼地问。
"我平时都在外面吃,工作忙,没时间做。"林悦给我们倒了水,笑容里带着一丝不自然。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了很久。
我们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辛不辛苦。她还是和电话里一样,捡着好听的说。说她的团队拿了国际大奖,说她的餐厅被评为亚洲五十佳,说她的收入又翻了番。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闪亮的钻石,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
我们聊得越多,我心里的那堵墙,就越厚。
她还是那个汇款单上的陌生人。
她用一个个成功的标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我们看到一丝一毫的真实。
"悦悦,你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里十二年的问题,"你跟爸说实话,你开的是什么公司?"
林悦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我和素芳期盼又担忧的眼神,沉默了几秒钟。
"爸,妈,"她放下水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明天,我带你们去我的'公司'看看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总觉得,这平静的背后,藏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第44章 黄金之城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早,林悦就起来了。
她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工作服,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西装套裙,而是一套看起来很结实的工装裤和T恤,脚上蹬着一双防滑的黑皮鞋。
"悦悦,你这是要去工地?"素芳看着她这身打扮,一脸不解。
林悦笑了笑,没解释,只说:"妈,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开车载我们出门。车是一辆很普通的日系SUV,干净,实用,但跟我们想象中的豪车相去甚远。
车子没有开往市中心的写字楼区,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海边的路。路的尽头,是那座传说中的、帆船形状的七星级酒店。它像一艘巨大的白色帆船,静静地停泊在蔚蓝的海岸线上,在晨光中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奢华。
"我的公司,就在这里面。"林悦把车停在员工停车场,对我们说。
我和素芳面面相觑,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在这座全世界最顶级的酒店里开公司?那得是多大的生意?
林悦没有带我们走金碧辉煌的正门,而是领着我们绕到了酒店的侧面,刷开了一扇毫不起眼的员工通道门。
门一开,一股与酒店外表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奢华的香氛,没有悠扬的音乐。
只有一股复杂的、混杂着各种食材和调味料的味道,以及一阵阵"当当当"的金属敲击声。
通道狭长,灯光昏暗,两边是不锈钢的墙壁。我们跟着林悦,七拐八拐,像走在迷宫里。一路上,不断有穿着各色厨师服的人行色匆匆地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看到林悦,都会恭敬地停下来,用英语或者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打招呼,喊她"Chef Lin"。
林悦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脚步不停。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Chef",这个词我虽然不懂,但大概能猜到,是厨师的意思。
终于,林悦推开一扇厚重的不锈钢门。
一个无比巨大的、喧嚣的、热气腾腾的世界,在我们面前豁然展开。
这里,就是酒店的后厨。
它的面积,比我们老家一个篮球场还要大。上百个灶台一字排开,蓝色的火苗"呼呼"地蹿起老高。上百个厨师,穿着雪白的衣服,戴着高高的帽子,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切菜声、炒菜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指挥调度的呼喊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香料味、烤肉的焦香味,还有海鲜的腥味。这股味道,和我记忆里国营饭店的后厨一模一样,只是,它被放大了几百倍,变得更加猛烈,更加具有冲击力。
我和素芳都惊呆了,像两个乡下人第一次进了城,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林悦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那件浆得笔挺的白色厨师服。她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一顶干净的厨师帽戴上,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就变了。
不再是那个在我们面前有些拘谨的女儿,而是一个眼神锐利、气场强大的指挥官。
"Ali,今天的龙虾检查过了吗?我要最新鲜的。"
"Maria,甜品部的备料进度太慢了,让她们加快!"
"Jackson,你负责的汤头,火候不对,撤掉重做!"
她用流利的英语,快速而清晰地向周围的人下达着指令。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些比她高大得多的外国厨师,在她面前,都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然后迅速地去执行。
她走到一个巨大的案板前,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要处理的食材。她拿起一把中式菜刀,那把刀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只见寒光一闪,一块豆腐在她手下,瞬间变成了一根根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在水中散开,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又拿起一条鱼,刮鳞、去脏、剔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双我们曾经觉得无比熟悉的手,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
那双手,已经不是一个娇弱女孩的手了。
手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烫伤疤痕。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显得有些粗大。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但很坚硬的老茧。
我看着那双手,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素芳已经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原来,这就是我女儿的"公司"。
没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没有舒服的真皮沙发。
只有滚烫的灶台,锋利的菜刀,和永远弥漫着油烟味的空气。
原来,这就是我女儿的"生意"。
不是签合同,不是谈项目。
而是用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一刀一刀地切,一勺一勺地炒,把最普通的食材,变成餐桌上最昂贵的艺术品。
我们想象了十二年的天堂,原来,是一个建立在刀山火海之上的战场。
而我们的女儿,就是这个战场上,最英勇,也最孤独的将军。
第5章 刀与火的殿堂
我和素芳就像两个隐形人,被林悦安排在后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厨房的运作。
这简直是一场战争。
订单像雪片一样从打印机里飞出来,传菜员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声重复着菜名。林悦站在整个厨房的中心,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她不需要看单子,只用耳朵听,就能记住十几道菜的顺序和要求。
"三号桌的清蒸石斑,火候差十秒,起锅!"
"五号桌的佛跳墙,汤汁再收浓一点!"
"VIP包房的文思豆腐,告诉David,今天我亲自来切!"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不带一丝犹豫。整个厨房,上百号人,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在她的指挥下,高速而精准地运转着。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法国厨师,因为摆盘时弄错了一点酱汁的位置,被林悦毫不留情地要求重做。那个小伙子,人高马大的,却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立刻端着盘子回去返工。
我看到她亲自上灶,掂起那口比她脸还大的炒锅,火光冲天,锅里的菜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浸湿了领口,她却连擦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看到她在滚烫的油锅边,用一双长筷子精准地控制着食材的火候,手臂上被溅起的油点烫出了红印,她也只是眉头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我的女儿,就是日复一日,在这样一个温度超过四十度,噪音堪比工厂车间的环境里,度过的。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我的手,也曾因为操作机床,被铁屑烫伤过,被零件划破过。我知道那种疼。但我的疼,是为了养家糊口,是为了一个铁饭碗。
而我的女儿呢?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两亿六千万?
不,不对。如果只是为了钱,她不必这么拼。以她现在的地位和财富,她完全可以退居幕后,雇人来替她做这些。
可她没有。
她依然站在第一线,站在最热、最累、最危险的地方。
我看着她专注的眼神,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于虔诚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秦师傅十二年前说的那句话。
"她对做菜,不是喜欢,是爱。"
是的,是爱。
只有爱,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在刀与火的殿中,修行十二年。
只有爱,才能让一双手,在经历了无数次烫伤和切割之后,依然能创造出极致的美。
午餐高峰期过去,厨房的节奏渐渐缓了下来。
林悦终于有时间走到我们身边。她脱下帽子,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爸,妈,吓到你们了吧?"
素芳再也忍不住了,拉过她的手,看着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傻孩子……你怎么……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啊……"她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干的是这个,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你受这个罪啊!"
林悦的眼圈也红了。
她反握住素芳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
"妈,我不觉得苦。这是我选的路。"她抬起头,目光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扫过,那眼神里,有委屈,有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爸,你以前总说,厨子不是正经行当。我就是想证明给你看,厨子,也能是受人尊敬的手艺人。我能靠这门手艺,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能靠这门手艺,站在世界最高的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中餐,有多了不起。"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是啊,我曾经说过那样的话。我曾经用我那套陈旧、固执的观念,那样地伤害过她。
而她,却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用了无数的汗水和伤痛,来向我证明,我是错的。
她不是在跟别人较劲,她是在跟我较劲。
那个曾经在我面前低着头,说想出去闯一闯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她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这片天地,比我想象的任何一种成功,都更艰难,也更耀眼。
一个穿着西装的酒店经理走了过来,恭敬地对林悦说:"Chef Lin,王储殿下对今天的午宴非常满意,他想亲自见您,向您表示感谢。"
林悦点点头,对我们说:"爸,妈,你们等我一下。"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跟着经理,从后厨那扇厚重的门,走向了那个金碧辉煌、属于客人的世界。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
这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后厨和餐厅。
它隔开的,是汗水与掌声,是付出与荣耀,是无数个默默无闻的日夜,和那一个光芒万丈的瞬间。
我的女儿,每天都在这扇门的两端穿行。
她把所有的伤痛和疲惫,都留在了门后。
却把最完美的味道和笑容,呈现在了门前。
而我们,作为她最亲的人,十二年来,却只看到了门前的风光,对门后的刀山火海,一无所知。
第66章 砂锅里的十二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林悦那间冷清的公寓。
她带我们去了另一处地方。那是迪拜郊区一个很安静的别墅区,房子不大,但有个很温馨的院子,种满了各种香草和蔬菜。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林悦打开门,笑着说,"公寓是公司配的,离酒店近,方便加班。我只有周末,才有空来这里。"
屋子里的装修很中式,红木的家具,墙上挂着水墨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巨大的开放式厨房,里面各种厨具一应俱全,比很多小餐馆的后厨还要专业。
林悦脱下工装,换上舒服的家居服,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我和素芳想去帮忙,被她笑着推出了厨房。
"爸,妈,你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又看我折腾了一天,肯定累了。今天,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就等着尝女儿的手艺。"
我和素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个场景,我们曾经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女儿回家了,在厨房里为我们做一顿饭,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可现实,却隔了十二年,隔了半个地球。
饭菜的香气,很快就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不是酒店里那种精致得像艺术品,让人不忍下筷的菜肴。而是最家常的味道。
红烧肉,清蒸鱼,番茄炒蛋,还有一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排骨藕汤。
都是我们家的味道。
饭桌上,林悦给我们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爸,妈,对不起。"她端起酒杯,眼圈红红的,"这些年,瞒着你们,让你们担心了。"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要把我心里积压了十二年的愧疚和心疼,都烧出来。
"该说对不起的,是爸。"我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是爸当年没见识,说了伤你心的话。"
素芳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聊了很久。
林悦第一次,跟我们聊起了她这十二年的经历。
她告诉我们,刚到迪拜的时候,她连最基本的英语都不会,只能跟在师父后面,当个打下手的学徒。后厨里等级森严,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厨师,他们都看不起这个来自中国的小姑娘。
她告诉我们,为了练好刀工,她每天要切掉上百斤的土豆和洋葱,手指被刀划破是家常便饭,伤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
她告诉我们,为了掌握火候,她每天都要在灶台前站十几个小时,夏天厨房里的温度能到五十度,好几次都热到中暑晕倒。
她告诉我们,秦师傅在迪拜待了三年,把她扶上马,就因为身体原因回国了。师父走后,她一个人,面对着整个厨房的质疑和排挤。有一次,一个法国厨师故意在她的汤里撒了过量的盐,让她在最重要的晚宴上出了丑,差点被开除。
她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不眠不休地研究,复刻出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宫廷菜"开水白菜",汤清如水,鲜美无比,技惊四座,才终于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那……那两亿六千万,是怎么回事?"素芳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悦悦,你是不是……还做了别的生意?"
林悦笑了,那笑容里,有心酸,也有骄傲。
"妈,我没做别的生意。这笔钱,每一分,都是我用这把勺子,一口锅一口锅炒出来的。"
她告诉我们,随着她的厨艺越来越精湛,她在迪拜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她开始代表酒店去参加世界级的烹饪大赛,拿了很多金奖,奖金就很丰厚。
后来,她被迪拜一个很著名的餐饮集团看中,聘请她做中餐行政总厨,负责旗下所有酒店的中餐业务,并给了她集团的干股。这几年集团发展得很好,上市了,她手里的股份,价值翻了很多倍。
"所以,你们收到的钱,一部分是我的工资和奖金,一部分是公司的分红。"她看着我们,眼神清澈而坦荡,"爸,妈,这钱,是干净的。是我凭着师父教我的手艺,凭着咱们老林家的骨气,一分一分挣回来的。"
听完她的话,我和素芳都沉默了。
我们终于明白了。
那两亿六千万,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嫁了什么石油王子得来的。
那是十二年的血汗,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是数不清的伤口和委屈,凝聚成的果实。
这笔钱,比我们想象的任何一种来源,都更沉重,也更光荣。
我看着女儿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再看看桌上这几道家常菜,忽然觉得,这十二年的等待和误解,都值了。
我的女儿,她没有变成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珠光宝气的女强人。
她还是那个倔强的、热爱厨房的小女孩。
只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这口锅,扛到了世界的顶峰。
第7章 一碗阳春面
在迪拜的最后一天,林悦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她没有带我们去逛那些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也没有带我们去看什么世界第一高楼。
她起了个大早,开车带我们去了当地一个很传统的菜市场。
那个市场,跟迪拜的奢华格格不入。充满了嘈杂的叫卖声,和各种香料、海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林悦熟练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用流利的阿拉伯语跟摊主们讨价还价。
她买了很多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蔬菜和海鲜。她说,要给我们做一顿真正的、属于迪拜味道的家宴。
回到家,她钻进厨房,我们俩就坐在客厅里,透过开放式的玻璃门,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系着围裙,头发随意地挽着,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她的动作,不再像在酒店后厨时那样紧绷和凌厉,而是多了一份从容和享受。
她一边处理食材,一边给我们讲解。
"这个叫鹰嘴豆,是这边做酱料用的。"
"这个鱼,叫哈穆尔鱼,肉质很嫩,适合清蒸。"
"他们这里的人,做菜喜欢放很多香料,比如藏红花、小豆蔻……"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不是那个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的女儿,不是那个在后厨发号施令的铁腕总厨,也不是那个汇款单上遥远而陌生的名字。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热爱做饭,并且想把最好的味道,分享给自己父母的,我们的女儿。
午饭,异常丰盛。
有阿拉伯风味的烤羊排,有地中海式的海鲜沙拉,还有她用中式手法烹饪的本地石斑鱼。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但我吃得最香的,是最后那碗,她端上来的阳春面。
面条是她亲手擀的,根根分明,筋道爽滑。汤头是用鱼骨和虾壳熬的,清澈见底,鲜美无比。上面只撒了一点葱花,和几滴她从国内带来的酱油。
简简单单,却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我埋着头,呼啦呼啦地吃着,不敢抬头。我怕她们看到,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眼泪掉进了碗里。
这碗面,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林悦还小,素芳生病住院,我一个大男人,不会做饭。厂里食堂关门了,我就学着给她下了一碗阳g春面。盐放多了,面也煮坨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还抱着我的胳膊说:"爸爸做的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面。"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十二年的话。
"悦悦,是爸错了。爸以前,不该瞧不起你的手艺。"
林悦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摇摇头,笑着说:"爸,你没说错。手艺人,就是要凭手艺说话。我今天做到了,你才会认可我。这不怪你。"
我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疤,心里一阵绞痛。
"爸这双手,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也落了一身伤。可爸知道,爸的伤,跟你这伤,不一样。"我伸出自己那双粗糙变形的手,放在桌上,和她的手,并排放在一起。
"我的伤,是为了一口饭,一个安稳。你的伤,是为了一个梦,一份荣耀。"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悦悦,爸为你骄傲。"
"爸……"林悦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素芳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
我们一家三口,隔着一张餐桌,哭得像三个孩子。
这顿饭,我们把十二年的隔阂、误解、心疼和委屈,都融进了眼泪里,伴着这碗阳春面,一起吃了下去。
吃完饭,林悦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
里面,是十几本厚厚的相册。
她一页一页地翻给我们看。
有她刚到迪拜,和秦师傅在小厨房里的合影。
有她第一次参加比赛,紧张地站在台上的照片。
有她拿到第一个金奖,抱着奖杯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还有她和她那个国际化的厨师团队,在世界各地的合影。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同,却笑得一样灿烂。
"爸,妈,我从来没觉得苦。"她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笑着说,"我只是在做我喜欢做的事。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师父,有朋友,有我的团队。现在,我还有了你们的理解。"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终于明白,我的女儿,她不是在受苦。
她是在发光。
只是她的光,不是来自于华丽的珠宝和昂贵的时装,而是来自于她手中的那把菜刀,和灶台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一种更朴素,也更耀眼的光芒。
第8章 回家的路
在机场告别的时候,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
没有了来时的忐忑和不安,也没有了重逢时的激动和泪水。
只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爸,妈,等我忙完这一阵,就休个长假,回国陪你们。"林悦帮我们整理着衣领,叮嘱道,"钱以后不用省着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的钱,就是给你们挣的。"
素芳拉着她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拼了,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家里有我们,你放心。"
林悦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爸,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们。
我打开一看,是两把菜刀。
刀身锃亮,刀刃锋利,刀柄是上好的花梨木,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悦"字。
"这是我请德国一个老师傅,用最好的钢,手工打的。一把给妈,切菜省力。一把给爸……"她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下厨,就……就留个念想吧。"
我握着那把沉甸甸的菜刀,心里热乎乎的。
我知道,她送给我的,不是一把刀。
是她这十二年,所有的坚持、骄傲和梦想。
是她作为一个手艺人,对另一个手艺人,最高的敬意。
"好,爸收下了。"我郑重地把刀收好。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从舷窗望下去。
迪拜这座黄金之城,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后变成沙漠里一个闪光的点。
我忽然觉得,它不再是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梦幻之地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女儿,正在用她的汗水和热爱,创造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回到家,我和素芳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每天买菜,做饭,散步,和老邻居们聊天。
但我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邻居们再问起我女儿在迪拜做什么,我不再含糊其辞。
我会挺直腰杆,告诉他们:"我女儿,是个厨子。全世界最顶尖的厨子。"
他们脸上会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但我不在乎。
我把林悦送我的那把菜刀,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得锃亮。
厂里的老同事来串门,看到那把刀,都会好奇地问:"老林,你这是要改行当大厨了?"
我就会笑着,给他们泡上一壶茶,慢慢地,把我女儿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讲她如何在迪拜的后厨里,用一把中式菜刀,征服了全世界的胃。
讲她如何把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做成了价值千金的艺术品。
讲她那双手,如何从一双弹钢琴的手,变成了一双能驾驭刀与火的手。
我不再觉得"厨子"这个词,有什么丢人的。
我开始明白,任何一门手艺,只要你肯为它付出全部的心血,把它做到极致,它就是一门艺术,就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事业。
我和素芳,依然会收到女儿从迪拜寄来的汇款。
但我们看着银行账户里那一长串数字时,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那不再是一串冰冷的、让我们感到不安的数字。
我们仿佛能透过那串数字,看到女儿在后厨里忙碌的身影,看到她额头上的汗水,看到她脸上专注而幸福的笑容。
我们知道,那每一分钱,都带着灶台的温度,和她手上的老茧。
那是世界上最干净,也最滚烫的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夏天的饭桌上,我还会不会拍下那双筷子?
我想,我还是会的。
因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心,是本能。
但我也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在她临走前,对她说:
"闺女,放心去闯。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是你自己选的路,爸都支持你。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好在,这句话,现在说,也不算太晚。
人这一辈子,总会犯错,总会有偏见。重要的,是能有机会去理解,去和解。
我和女儿之间,隔了十二年的时光,隔了半个地球的距离,也隔了那沉甸甸的两亿六千万。
但最后,一碗阳春面,就让我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这或许,就是家和亲情的意义吧。
无论你走了多远,变得多富有,那碗最朴素的面,永远是你心里,最温暖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