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鲁郑:法国,已经不可治理了

2025-09-09 11:30  观察者网

法国总理又下台了。

这是法国九个多月以来第二位下台的总理,而且在不到两年内,法国已经更换五位总理了。

频繁的总理更迭背后,是法国社会深层次矛盾的集中体现。政治格局的碎片化、经济改革的举步维艰以及社会分歧的日益加剧,共同构成了当前法国政坛动荡的核心动因。

这种持续的政治不稳定,将如何影响法国社会发展以及国家治理能力?法国会不会陷入新一轮的社会动荡?观察者网连线旅法学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宋鲁郑,请他带来解读。

观察者网:贝鲁下台的直接导火索是他的2026预算计划,此前他曾为他的预算案辩护,并对法国的财政状况发出警告。您怎么看这次法国议会的不信任投票?

宋鲁郑:实际上,贝鲁本来不需要采取这种方式,并没有制度规定他必须这样做。这次是他主动要求的,希望通过对他的不信任投票,以此促使2026年的预算得以通过。他的初衷是给自己两周的时间,把问题向民众和反对党解释清楚,让大家以国家利益为重,认识到当前的不可持续性。这是他的想法,但他误判了反对党,也误判了民众。

这也很正常,马克龙也误判过。去年解散国会的决定,就很不明智。贝鲁自己是个传统老派的政客,认为只要把国家面临的危机向大家解释清楚,就能得到支持。然而,他却忽视了反对党的意图,他们正是想利用这种危机来谋取自己政党的利益--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反对党将政党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希望借助这场国家危机来获取最大的政党利益和权力。目前,极右国民联盟在民调中领先,希望解散国会重新选举,从而在国会中占据多数以获得组阁权,但左派政党只是希望政府垮台从而获得组阁权,同时希望逼马克龙下台。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不仅仅是政治理念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权力的问题。必须先获得权力,然后才能谈及政治理念和立场。左派希望总统和总理下台,随后任命他们的人来组阁,同时他们还要求马克龙总统辞职。他们的算计首先是围绕权力,而非仅仅是立场或理念的博弈。

那么,老百姓的情况如何呢?他们不愿意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当然,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断经历危机,包括疫情、俄乌冲突以及经济危机等,确实承受了很多。然而,作为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民众不会考虑这些事情。他们希望领导人下台,不接受削减开支、减少两天假日的改革方案。这种正当的要求背后,其实是各政党谋取自身利益的本质,这才是这次危机的核心所在。

9月8日,法国总理贝鲁在位于巴黎的国民议会内发表演讲。视频截图

观察者网:正如贝鲁在演讲中提及的,"法国已经51年没有平衡预算了。在过去51年里,支出每年都在增加,赤字频频重现,债务持续积累。"那么从经济角度来看,法国是怎样陷入如此严重的财政危机中的?法国经济结构目前面临哪些严重问题?

宋鲁郑:法国陷入财政危机,既有制度的原因,也有人口结构的原因。

从制度上来说,左派上台后就增加福利,比如社会党就把退休年龄从65岁改到66岁,推出了35小时工作制,但这些会提高劳动成本,加大财政负担。右派上台后愿意减税,但是不敢去减福利,这就导致财政支出越来越庞大。

从人口结构上来说,1945年二战刚结束时,法国人均寿命不到60岁,但那个时候是65岁退休,所以大家参加工作的时间也很早,基本上17、18岁就开始工作了。但是现在,法国人均寿命已经80多岁了,但参加工作的时间却推迟了,退休又提前了,导致赤字越来越高。

当然,法国官僚体系的成本也很高,不仅消耗了大量公共财政资源,还严重影响了行政效率,使得法国在国际竞争中的优势逐渐减弱,经济增长动力明显不足,整体经济表现持续疲软。

观察者网:此前就有消息传出,法国民众将在9月10日举行一场名为"封锁一切"的大规模抗议运动,现在贝鲁政府已经垮台,这场运动接下来会如何进行?法国会不会陷入新一轮社会动荡中?

宋鲁郑:这种社会运动在法国社会已经是常态,法国社会也早已适应。它对社会的影响主要体现为,正常的经济生活和日常生活被中断,但通常只是短暂的一天。关键在于是否会引发大规模的暴力行为,以及这种行为能否持续较长时间。例如,黄马甲运动就持续到了圣诞节。众所周知,圣诞节的销售收入通常占全年总收入的40%,因此,这种持续的社会运动对法国整体经济造成了显著损害,影响了消费和经济的拉动。

当地时间2018年11月17日,法国多地司机参加"黄马甲"示威,身穿黄色马甲在街头游行,封堵道路制造交通混乱,抗议油价上涨。视觉中国

法国陷入新一轮社会动荡的可能性较大,但此次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即政治上的混乱与社会运动结合了。在黄马甲运动初期,马克龙的政党在国会中占多数席位,退休制度改革时亦是简单多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政府很无力,再叠加民众上街,这种组合倒是首次出现。

另外,贝鲁政府的垮台也可能进一步激发这场运动,人们会因此庆祝并视为胜利。政治动荡会刺激社会动荡,而社会动荡的反抗力又会反过来加剧政治动荡,形成恶性循环。这种循环将使这场社会运动不断获得更多支持者和能量。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各个政党的利益之争,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当前法国政坛的碎片化和极化现象严重。这也是近年来欧洲政坛的普遍现象,您认为造成政党碎片化的原因有哪些?

宋鲁郑:关于碎片化问题,我想说两点。

第一点,法国第五共和国的制度设计初衷,就是为了避免重蹈第三和第四共和国时期的动荡与碎片化局面。事实上,直到马克龙第一任期结束,这一目标确实得到了实现。然而,从马克龙第二任期开始,出现了两个第五共和国前所未有的政治现象。

首先,无论是反对党还是执政党,没有任何一个政党能够获得过半数席位,马克龙仅凭简单多数执政。其次,首次出现了全面的政治碎片化现象,即左、中、右三大势力平分秋色,这也是前所未见的。

按理说,这种制度设计本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那么,原因何在呢?首要因素是选民的碎片化,中产阶级的萎缩导致最贫穷和最富裕阶层的人数超过了中产阶级,从而使选民群体呈现碎片化趋势,即极左、极右和中间派并存。因此,选民的碎片化必然在政治层面得到反映,表现为政党的政治碎片化。

第二个原因就是选举制度造成的。法国是西方大国中唯一一个实行两轮选举的制度,它的制度设计之初是为了防止极端政党获得权力,但是2024年马克龙解散国会之后,结果造成两轮选举制度反而导致了国会政治的碎片化。

如果只有一轮的话,那就是极右政党获胜,就是以他为主的多数占据国会,但是因为有了第二轮选举,其他政党就联合起来反对极右,结果确实也没有能够让极右成为多数。然而,后果就是造成了三大政党形成三大势力,造成了这种碎片化局面。

第二点,从文明的角度说,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无论是实行总统制还是议会制,总能形成稳定的两党制,比如英国、加拿大、美国,以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均呈现出稳定的两党格局。然而,拉丁文明的国家,比如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往往陷入多党林立、政治碎片化的局面。这其中还涉及文明因素的差异,我们不能笼统地将西方政治碎片化视为普遍现象,因为盎格鲁-萨克逊民族并未出现这种碎片化现象,更多是政党极端化现象,相互之间不妥协。

2024年7月8日,在法国国民议会选举第二轮投票结束后,聚集在巴黎共和国广场举行集会的部分民众与警察发生冲突。IC photo

观察者网:您刚才也提到了法国目前政治困境的根源,在于法国第五共和国宪法设计与当前议会"三足鼎立"格局(左翼、中间派、极右翼均无绝对多数)之间的固有矛盾。

那么,在议会多极化的新常态下,法国有可能对第五共和国的半总统制进行根本性改革?在剩余任期不足两年的情况下,马克龙接下来面临哪些抉择?

宋鲁郑:在当前这种状态下,修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需要的门槛太高了,除非有一个政党能够占据绝对多数,才有可能推动修宪。在当前碎片化的政治格局下,修宪根本无从谈起,因为它不具备必要条件。那么,法国的未来会怎么样呢?

首先来看马克龙的支持率。如果新政府迅速垮台--正如多个机构所言,新政府即将面临不信任投票并可能迅速倒台--马克龙将面临两种选择:要么任命极左或极右的人物,但这几乎不可能,因为他不会接受;要么解散国会。解散国会后,如果出现一个政党能够成为多数党,法国或许能重新回归可治理状态。但如果情况依旧混乱,那就只能等到2027年的法国总统大选了。如果有一个政党既能赢得总统选举,又能赢得国会多数席位,法国还有希望重新恢复治理能力。但如果依然维持现状,法国将依旧陷入不可治理的困境,问题依旧无解。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马克龙选社会党的概率比较大。这就看极左和极右会不会联手推翻这个新政府的任命了,当然他们已经放风了,说一定要继续不信任投票,如果能够推翻,那就只能解散国会,重新进行选举。现在已经不是马克龙自己能说了算了,任命谁是他的权利,但是倒阁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至于马克龙的政治遗产会不会被否认,目前看来似乎还不会。因为没有一个政党会努力去干这件事情,现在法国是谁也干不了事情。比如说我想否定马克龙的政治遗产,他也做不到,但是马克龙想干什么事,他也干不了。

观察者网:一个政局持续动荡的法国,其欧盟领导力和国际影响力难免受到削弱。法德轴心是欧盟运作的核心,但我们看到去年以来德法都经历了政治动荡,这也导致欧盟在应对乌克兰危机、经济治理等重大议题时面临领导力真空的风险。这是否会导致欧盟整体决策效率的进一步下降?

宋鲁郑:法德政治不稳定,主要会影响到欧盟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可能导致欧盟逐渐走向解体。就像英国已经脱欧,看到法德不稳,欧盟脆弱,其他国家可能也会考虑成为第二个英国。

不过,法国政治稳定与欧盟命运也并非直接相关。例如,如果2027年极右翼政党当选,国会和总统多数支持,法国政治看似稳定,但极右翼的当选会严重打击欧盟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这种情况下,对欧盟的危害反而更大。如果欧盟继续像现在这样碎片化,虽然无力推动脱欧或执行激烈政策,但仍能保持一定的信任和凝聚力。法国、德国与欧盟的关系复杂,并非法德政治稳定,欧盟就必然稳定。此外,法德政治稳定是由哪个政党主导实现的?这也需要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