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立伟,今年四十八,是个干了三十年木匠活的老手艺人。
这手艺是跟我爹学的,我爹又跟他爹学的,传到我这儿,算是第三代。搁在几十年前,我们陈家的木工在十里八乡都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可如今这世道,讲究的是效率,是机器流水线,我这点慢工出细活的本事,越来越不值钱。
我守着城郊一个半死不活的家具修理铺,挣点辛苦钱,勉强糊口。
老婆张兰总说我死脑筋,守着这破手艺有什么用,不如去工地上干活,一天好几百。
我笑笑,不跟她争。她不懂,木头在我手里,是有生命的。那刨花卷起的香气,那榫卯严丝合缝的契合,是机器给不了的安稳。
那天是周末,我寻思着去旧货市场转转,看能不能淘换点老料。我们这行,好木料难寻,尤其是那些经过岁月沉淀的老榆木、老柏木,做出来的东西,有股子压得住时间的魂。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尘土、汗水和旧物的霉味。我背着手,慢慢地踱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个个摊位。
就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了它。
那是一个木箱,看着得有小一百年的光景了。箱子不大,也就两尺来长,一尺多宽,材质是普通的樟木,但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布满了磕碰和划痕,连个铜锁扣都锈得快要断了。
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叼着烟,见我停下,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老师傅,有眼光啊。这可是正经的老东西,家里老人传下来的。"
我没理他这话,这话在旧货市场,比地上的灰尘还廉价。
我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箱子的表面。指尖传来的,不是光滑,而是岁月刻下的沟壑。我的目光,却被箱子四角的接缝给吸住了。
是燕尾榫。
而且是极考究的明榫,榫头和卯眼结合得天衣无缝,即便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霜,接缝处依然紧密,用指甲都插不进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手艺,现在没几个人会了。这得是多大的耐心,多稳的手,才能做出这样的活计。这箱子本身不值钱,可这手艺,在我眼里,是无价的。
我仿佛能看到,许多年前,一个和我一样的老木匠,在昏黄的油灯下,眯着眼,一刀一凿,把自己的心血和时光,都刻进了这方寸之间。
"老板,这箱子怎么卖?"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
摊主吐了个烟圈,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百,一分不少。"
我心里一沉。五百块,对我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儿子陈斌刚谈了女朋友,正是花钱的时候,我跟张兰省吃俭用,就是想给他多攒点首付。
可我看着那箱子,脚下就像生了根,挪不动步。
那是一种手艺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一种跨越时空的默契。我觉得,我不把它带走,就对不起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前辈。
"三百,三百我就拿走。"我尝试着还价。
"别逗了,老师傅。"摊主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我收来就这个价。你看看这做工,卖的是个手艺,懂吗?"
他竟然也懂手艺。
我沉默了。口袋里揣着这个月刚收到的几笔修理费,一共也就八百多块。这一下就要去掉大半。张兰要是知道了,非得跟我闹翻天。
我犹豫了足足五分钟,脑子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张兰的埋怨,一边是那精妙的榫卯结构。
最终,手艺人的那点执念,还是占了上风。
"行,五百就五百。"我从口袋里掏出钱,点了五张红票子递过去。
摊主接过钱,脸上乐开了花。我抱着那个破旧的木箱,心里五味杂陈。
既有得到知己般的欣喜,又有即将面对"暴风雨"的忐忑。
这五百块钱,买下的不知是一个破木箱,还是一场注定的家庭风波。
第一章 一场因箱子而起的风波
我抱着木箱回到家,刚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张兰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动静,她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笑。
"老陈,回来啦?正好,马上开饭。"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我怀里的木箱上,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你抱的这是个啥玩意儿?"
我心头一紧,把木箱轻轻放在门边的鞋柜上,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
"旧货市场淘的,一个老箱子。"我故作轻松地换着鞋。
张兰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出来,围着那箱子转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
"就这么个破烂玩意儿?你看这上面,都快烂穿了。捡回来的?"
"不是捡的,是买的。"我小声说。
"买的?"张-兰的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这破烂还能卖钱?花了多少?"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含糊其辞:"没多少,就……就几十块。"
张兰的眼睛像X光一样盯着我,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一撒谎就眼神躲闪。
"陈立伟,你看着我!到底多少钱?"
我喉结动了动,知道瞒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伸出一个巴掌。
"五……五百。"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张兰死死地盯着我的手,然后又看看那个破木箱,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气得嘴唇都开始哆嗦。
"五百?陈立伟,你是不是疯了!五百块钱,你买回来这么个棺材瓤子?"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那不是棺材瓤子,那……"
"你闭嘴!"她打断我,指着那箱子,手指都在发抖,"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儿子谈女朋友,将来结婚买房哪样不要钱?我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你倒好,拿五百块钱去买个破烂!你是不是觉得我累死累活是应该的?"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那箱子的手艺有多精妙,那榫卯结构有多难得,可我知道,这些话在张兰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在她眼里,不能换成柴米油盐的东西,都是废物。
"阿兰,你听我解释,这箱子的做工……"
"我不想听什么做工!"张兰的情绪彻底爆发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陈立-伟,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我哪件事没依着你?你说你喜欢木匠活,不想去工地,行,我没逼你,我觉得人有个念想,挺好。可你不能这么不着调啊!五百块,够我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就换来这么个东西,能吃还是能喝?"
她说着,委屈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知道她是为了这个家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我确实不该这么冲动。
"对不起,阿兰,是我没想周全。"我低着头,声音嘶哑。
"对不起有什么用?钱能回来吗?"张兰抹了把眼泪,"明天,你必须把这东西给我退回去!"
"退不了,"我小声说,"旧货市场的东西,离手概不退换。"
"你!"张兰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着那个静静躺在鞋柜上的木箱,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涩。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儿子陈斌走了出来。他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看到这阵仗,愣住了。
"爸,妈,这是怎么了?"
张兰抬起头,看到儿子,眼泪流得更凶了:"你问问你爸,他干的好事!"
陈斌走到木箱前,好奇地打量着:"不就一个旧箱子吗?妈你生这么大气干嘛?"
"一个旧箱子?"张-兰冷笑一声,"你爸花了五百块买的!你结婚的钱还没着落呢,他倒是有闲钱玩收藏!"
陈斌也愣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箱子,挠了挠头,没说话。他知道他妈的脾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不管,陈立伟,这东西不能放在家里,看着就晦气!"张兰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舍不得扔,就把它搬到你那个破修理铺去,别让我看见!"
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儿子,还有那个闯了祸的木箱。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爸,"陈斌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妈也是为了我好,你别往心里去。这箱子……确实买得有点贵了。"
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知道。"
我弯下腰,吃力地抱起那个木箱。它不重,但此刻在我怀里,却感觉有千斤之重。
那重量,是妻子的眼泪,是儿子的未来,是一个中年男人不合时宜的理想和冰冷现实的碰撞。
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山芋,走出了家门,走向我那个被妻子称为"破烂铺"的安身之所。
夜色降临,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却没有一盏能照亮我心里的晦暗。
第二章 尘封的夹层与意外的发现
我的修理铺在一条老街的尽头,是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门脸。
白天,这里是我的战场,刨花和木屑是我的兵马;晚上,这里就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把木箱放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老工作台上,工作台的木质桌面已经被各种工具划得伤痕累累,就像我的人生。
拉下卷帘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我泡了一杯浓茶,坐在小马扎上,静静地看着那个木箱。
在昏黄的灯光下,它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像是在诉说着一段往事。我伸出手,再次抚摸那精巧的燕尾榫,心里的烦躁和愧疚,竟然慢慢平复了下去。
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手艺人的安宁。
张兰不懂,可能这世上没几个人懂。但我自己明白,这五百块,我买的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份尊重,一份对失落传承的敬意。
罢了,被骂几句就骂几句吧。
我喝了口茶,决定好好收拾一下这个箱子。它配得上更好的对待。
我找来软布和一小碗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箱子表面的灰尘。灰尘被擦去,露出了樟木原本的纹理,虽然暗淡,却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
我把箱子内外都清理了一遍。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樟木和陈年旧物的味道。
清理完,我开始仔细研究它的结构。
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六面体。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几道极细的凹槽,似乎是用来固定什么隔板的,但隔板已经不见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一点点地敲击箱体的每一寸。
声音很实,听不出有什么夹层。
这很正常,一个用料如此普通的箱子,制作者大概率是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工艺上,而不是藏匿什么玄机。
我有些失望,但又觉得理应如此。
我准备给箱子表面上一层核桃油,保养一下这饱经风霜的木料。就在我把箱子翻过来,准备处理底部的时候,我的手指无意间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
那凸起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不是我这双摸了一辈子木头的手,根本感觉不出来。
我心里一动,凑近了仔细看。
那个角落,是两块底板的拼接处。从外面看,天衣无缝。但那个微小的凸起,却像一个密码,暗示着这里另有乾坤。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没有用任何工具去撬,我知道,对于这样的老物件,任何暴力都是一种亵渎。
我回想着以前听我爹讲过的那些机关术,什么"芝麻开门"、"暗藏乾坤",都是利用木头本身的纹理和弹性来设置的。
我闭上眼睛,用指腹在那块区域反复摩挲、按压,感受着木头内部传来的细微反馈。
一下,两下……
突然,在我用一种特定的力道按压那个微小凸起的同时,向侧面轻轻一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从箱子内部传来。
我浑身一震,立刻将箱子翻转过来。
只见箱子底部的一块木板,竟然向内侧凹陷下去了一指的深度,露出了一条缝隙。
竟然真的有夹层!
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进缝隙,将那块活动的底板取了出来。
底下,是一个扁平的空间,大约只有两厘米高。
空间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四四方方,像一本书。
油布已经泛黄变脆,但看得出来,包裹的人非常用心,每一道折痕都清晰可见。
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金条?珠宝?还是一封尘封已久的信?
无论是哪一样,都意味着这个箱子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那个不知名的老木匠,不仅手艺超群,心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将那个油布包拿了出来,放在工作台上。它比我想象的要沉,有一种纸张的厚重感。
我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层脆弱的油布。
随着油布被层层打开,一股墨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最后,露出来的东西,让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金条,也不是珠宝。
那是一沓……一沓泛黄的纸。
最上面一张纸的顶端,用毛笔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房地契"。
第三章 一沓房契与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房地契?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灯光下,那三个字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史感。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张很脆,边缘已经有些破损,我生怕一用力就把它捏碎了。
那是一张民国时期的地契,上面用繁体字详细地记录着一处房产的位置、面积、四至,还有交易双方的姓名、印章,以及当时政府的红色官印。
"立契人:顾砚声。"
"地址:城南喜鹊胡同柒号院。"
"面积:正房三间,厢房两间,占地壹分贰厘……"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喜鹊胡同,我知道这个地方,就在老城区的中心,现在叫喜鹊街,是市里房价最高的地段之一。那里随便一间临街的铺面,都是天价。
我赶紧翻看下面一张。
"立契人:顾砚声。"
"地址:东关大街一百二十三号铺面。"
"面积:上下两层,共计……"
还是顾砚声!东关大街,现在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一共是七张房契,两张地契。
其中五处是宅院,都在老城区如今寸土寸金的地方。另外两处是临街的铺面,位置绝佳。
所有的立契人,都是同一个名字:顾砚声。
这……这是什么概念?
如果这些房契现在还有效,这沓纸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别说给儿子买房了,就是买十套八套,都绰绰有余。
我一屁股坐在马扎上,感觉腿有点软。我看着桌上那沓泛黄的纸,又看看那个破旧的木箱,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一个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花五百块买回来的破箱子,里面竟然藏着一座金山?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我的心头。
我想到张兰的眼泪,想到她为了省几块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想到儿子陈斌每次提到房价时那无奈又向往的眼神。
有了这些,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我们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可是,另一个念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的火焰。
这个叫"顾砚声"的人是谁?
这些房契,是他的。这笔巨大的财富,也是他的。
我,陈立伟,只是一个偶然的发现者。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木匠的手,上面有锯子留下的伤疤,有刨子磨出的老茧,有被木刺扎过的痕迹。
这双手,会修桌子,会打柜子,会把一块烂木头变成一件像样的家具。
但这双手,从来没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爹从小就教我,做木匠,首先要"心正"。心正,手才稳;手稳,做出来的活才地道。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手艺,活的就是个脸面。
钱是好东西,谁不想要?
可这钱,它烫手啊。
我拿起那沓房契,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已经不是一个木箱的故事了。这是一个关于良心的考验。
我该怎么办?
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偷偷地去查这些房契的有效性,然后想办法把它们变成钱?
张兰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举双手赞成。在她看来,这是老天爷开眼,是我们家时来运转。
可是,那个叫顾砚声的人呢?
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用如此精巧的机关把这些房契藏起来?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处,才出此下策。他把一生的心血都寄托在这个亲手打造的木箱里,盼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如果我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我跟小偷有什么区别?
我陈立伟,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了老了,要为了钱,把祖宗传下来的"心正"二字给丢了吗?
我一夜没睡。
就在那个小小的修理铺里,我抽了半包烟,喝了一壶又一壶的浓茶。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透进一丝鱼肚白。
我看着桌上那沓房-契,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要这笔钱。
我得找到这个叫"顾砚声"的人,或者他的后人,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
这个决定,让我心里瞬间轻松了许多。仿佛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
虽然我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会很难。找一个几十年前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我还要面对张兰那一关。
但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我不仅是个丈夫,是个父亲,我还是个手艺人。
那个不知名的老木匠顾砚声,他用他的手艺把箱子交到了我手上。这是一种信任,一种托付。
我不能辜负他。
我小心翼翼地把房契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夹层,盖上底板。
一切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从打开那个夹层开始,我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第四章 寻访故人与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的。
白天在铺子里干活,脑子里却全是"顾砚声"这个名字和那些地名。晚上回到家,面对张兰冷冰冰的脸,更是如坐针毡。
她还在为那五百块钱生气,虽然不再指着我鼻子骂,但那种沉默的压力,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我几次想开口跟她坦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我告诉她,我发现了一笔巨款,但决定把它还给别人,她不把我当成才怪。这件事,只能等我找到线索,有了眉目之后再说。
我决定从那几个地址入手。
我把铺子的门一关,挂上"外出"的牌子,骑着我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直奔老城区。
第一站,喜鹊胡同柒号。
如今的喜-鹊胡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青砖灰瓦的老房子之间,夹杂着不少新盖的小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柒号院。
大门是朱红色的,但油漆已经斑驳,露出了底下木头的本色。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市级文保单位,居民大院,谢绝参观。"
我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
我正犹豫着,旁边一个杂货铺里走出来一位大妈,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警惕地看着我。
"干啥的?这儿不让进。"
我赶紧挤出笑脸:"大妈,我跟您打听个人。"
"谁啊?"
"顾砚声。您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以前住这儿的。"
大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听过。我嫁到这胡同三十多年了,没姓顾的啊。这院子里住了七八户人家,张王李赵,就是没姓顾的。"
我心里一凉。也是,都过去大几十年了,物是人非,哪有那么容易。
"那……您知道这院子以前是谁家的吗?解放前。"
"那谁知道啊!"大妈不耐烦地挥了挥鸡毛掸子,"都解放多少年了。你这人真奇怪,打听这个干嘛?"
我只好道了声谢,悻悻地离开。
接下来几天,我跑遍了房契上所有的地址。
东关大街的铺面,如今是一家生意火爆的连锁金店。我隔着玻璃窗往里看,里面金碧辉煌,售货员穿着统一的制服,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剩下的几处宅院,有的成了大杂院,住了十几户人家;有的被单位买下,改成了办公室;还有一处,干脆被拆了,原地盖起了一栋现代化的居民楼。
我挨个去问,去打听。逢人就问"您知道顾砚-声吗",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摇头。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记忆也早已模糊,解放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清一个普通人的名字?
一个星期下来,我跑得筋疲力尽,却一无所获。
希望越来越渺劳。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天真了。这么找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也许,顾家早就断了香火,或者搬到天南海北,再也找不到了。
那晚,我坐在铺子里,对着那个木箱发呆,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动摇的念头。
要不,就算了吧?
就当这笔钱是老天爷看我陈立伟辛苦一辈子,赏给我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里就一阵发慌,好像那个叫顾砚声的老木匠,正在暗处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陈立伟,你真不是个东西!"
不行,不能放弃。手艺人的事,得用手艺人的法子解决。
我突然想到,顾砚声既然是个手艺高超的木匠,那他会不会在同行里留下过什么名声?
第二天,我改变了策略。我不再去那些地址,而是开始走访城里那些还残存着的老木匠铺,或者一些专门经营红木家具的店铺。
这些人,都是行家,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我寻访到第三天,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我找到了一位姓黄的老师傅。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戴着老花镜,正在修理一把太师椅。
我说明来意,提到"顾砚声"这个名字时,黄师傅扶着老花镜的手,停顿了一下。
"顾砚声……"他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这个名字,我好像听我师父提过。"
我精神一振,连忙追问:"您师父怎么说他的?"
黄师傅放下手里的工具,慢慢地说:"我师父说,解放前,咱们这城里木工行当,有两位大家。一位是做'大活'的,就是盖房子、做梁柱的鲁家班。另一位,就是做'小活'的,专做精细家具、文玩摆件的,头把交椅,就是这位顾砚声,人称'巧手顾'。"
巧手顾!
我心里一阵激动,总算找到了!
"我师父说,这位顾先生,不光手艺好,还是个读书人,做的东西,带着一股书卷气。他做的木箱,尤其是机关箱,堪称一绝。可惜啊……"黄师傅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
"可惜后来时局动荡,顾家不知怎么就败落了。听说是家道中落,家产都变卖了,人也不知去向了。我师父提起他,总是一脸惋惜。"
家道中落,变卖了家产……这和房契对不上啊。如果家产都卖了,怎么还会有房契藏在箱子里?
我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黄师傅想了想,说:"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当时没来得及卖,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你要是真想找他,或许可以去一个地方试试。"
"什么地方?"
"市里的文史档案馆。像顾先生这样有名望的手艺人,说不定在当年的工商行会名录里,能留下点什么记录。"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黄师傅,马不停蹄地赶往市档案馆。
在档案馆,我耗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翻阅了大量发黄的档案资料。
终于,在一本民国三十六年的《手工业行会名录》里,我找到了"顾砚声"的名字。
后面登记的,是他的住址和家庭成员信息。
地址,正是喜鹊胡同柒号。
家庭成员一栏,写着:妻,周氏;女,顾婉晴。
顾婉晴!
我看到这个名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我赶紧请求工作人员帮忙查询这个名字。在浩如烟海的户籍档案里,经过漫长的检索,终于,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一条信息。
"顾婉晴,女,七十六岁,退休教师,现住址:南城纺织路家属院三号楼二单元401。"
找到了!
我看着屏幕上的地址,激动得手心都在出汗。
我终于要见到"巧手顾"的后人了。那个木箱的秘密,也即将揭晓。
第五章 物归原主与家庭的抉择
纺织路家属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老楼,红砖墙面,楼道狭窄昏暗,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
我爬上四楼,找到了401的房门。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轻轻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而略带警惕的声音。
"谁呀?"
"您好,请问是顾婉晴老师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那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镜,眼神里透着岁月的沧桑。
"我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上下打量着我。
"顾老师您好,我叫陈立伟,是个木匠。有点关于您父亲的事情,想跟您聊聊。"
听到"父亲"两个字,顾婉晴的眼神明显变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完全打开了。
"进来吧。"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家具都是些老物件,看得出用了很久。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
那男人,想必就是顾砚声了。
顾婉晴给我倒了杯水,请我坐下。
"你说,有我父亲的事?我父亲已经去世快五十年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直接拿出房契,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我之前拍下的那个木箱的照片。
"顾老师,您看,您对这个箱子有印象吗?"
顾婉晴凑近了看,起初只是疑惑,但当她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燕尾榫和箱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兰花刻印时,她的手猛地一抖,水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这……这是……我爹的箱子!"她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激动,"它怎么会在你这里?我们家找了它几十年!"
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找对人了。
我把我在旧货市场买下箱子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顾婉晴听着,眼圈慢慢红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流落到旧货市场去了……"她喃喃自语,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我爹是城里最好的木匠,"她缓缓地说,"这个樟木箱子,是他亲手给我娘做的嫁妆。他说,别看它用料普通,但里面的手艺,是他最得意的。尤其是那个兰花印记,是他专门为我娘刻的,因为我娘的名字里,有个'兰'字。"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箱子本身不名贵,做工却如此精良。那是一个丈夫对妻子,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爱意。
"后来,时局大乱,家里眼看就要遭难。我爹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知道那些房产地契留在手里,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可那又是顾家几代人攒下的家业,他舍不得就这么毁了。"
"于是,他连夜改造了这个箱子,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夹层,把所有的房契都藏了进去。他告诉我,这个箱子,就是我们顾家的根。只要箱子在,家就在。"
顾婉晴的声音哽咽了。
"可谁也没想到,那场动乱来得那么快,那么猛。我们家被抄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乱糟糟中,这个箱子也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等风波过去,我们再去找,已经杳无音信。"
"我爹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了。临终前,他还在念叨那个箱子,说对不起列祖列宗,把家底给弄丢了。"
"我找了它大半辈子,都快绝望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天,它又回来了。"
顾婉-晴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也感慨万千。原来这薄薄的一沓纸背后,承载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一个父亲沉甸甸的遗愿。
等到她的情绪稍微平复,我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房契。
"顾老师,东西,我给您带回来了。"
我把油布包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顾婉晴看着那个熟悉的包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油布,就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缓缓打开包裹,看到里面那沓泛黄的房契时,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几十年的委屈,有对父亲的思念,有物归原主的释然。
我默默地递上纸巾,退到一边,把空间留给她。
过了很久,顾婉晴才止住哭声。她擦干眼泪,郑重地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陈师傅,谢谢你。你这是保全了我们顾家的念想,圆了我父亲一生的遗憾。这份恩情,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我赶紧扶住她:"顾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也是个木匠,我懂您父亲的心。手艺人的东西,就该有个归宿。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们又聊了很久。我把那个木箱也从铺子里取来,还给了她。
顾婉-晴抱着那个箱子,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仿佛在跟她父亲对话。
告别的时候,顾婉晴坚持要给我报酬,她拿出一张存折,说里面是她一辈子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一定要我收下。
我坚决地拒绝了。
"顾老师,如果我要钱,我就不会来找您了。这箱子,我花了五百块买的。您要是过意不去,就把这五百块给我就行了。其他的,我一分都不能要。"
我说的是真心话。在见到顾婉晴,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心里那点对金钱的念想,早已烟消云散。
能亲手把这份传承物归原主,那种内心的踏实和满足,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最终,顾婉晴拗不过我,只收了我五百块钱的"成本"。
我揣着那五百块钱,走出了纺织路家属院。天色已晚,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觉得脚步无比轻快。
可一想到回家要面对张兰,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终于可以向她坦白一切了。但她能理解我的选择吗?
一场更大的家庭风波,似乎正在等着我。
第六章 良心比金钱更安稳
我回到家时,张兰和陈斌正坐在饭桌前等我,饭菜都凉了。
张兰的脸色很难看。
"陈立伟,你还知道回来啊?铺子关着门,人也找不到,你干嘛去了?"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五百块钱,放在桌上。
"箱子的钱,要回来了。"
张兰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气消散了些,但还是没好气地说:"算你还有点良心。退了就好。赶紧洗手吃饭!"
我摇了摇头,拉开椅子坐下。
"阿兰,斌斌,你们先别吃饭。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们说。"
我的语气异常严肃,张兰和陈斌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对视了一眼,放下了筷子。
我深吸一口气,把这半个多月来的经历,从发现夹层,到看到房契,再到四处寻访,最后找到顾婉晴老师,把东西物归原主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我讲得很慢,很详细。
客厅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张兰的表情,随着我的讲述,像天气一样变幻着。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最后,当她听到我把房契还给了顾婉晴,只拿回了五百块钱时,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说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得刺耳,"你把房契……还给人家了?"
"对。"我平静地回答。
"陈立伟!"张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筷都震得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那是多少钱!那是几辈子都挣不来的钱!你……你就这么拱手送人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钱。"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人家顾家几代人的心血,是顾老先生用命护着的东西。我不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东西在你手上,那就是你的!你傻不傻啊!"张-兰急得直跺脚,眼泪又冒了出来,"你知道那些房子现在值多少钱吗?咱们儿子就不用愁了!我们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了!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啊!"
"妈,您先别激动。"一旁的陈斌终于开口了。他一直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
"我能不激动吗?"张兰转向儿子,哭着说,"斌斌,你爸他疯了!他把咱们家天大的富贵,就这么推出去了!你以后怎么办啊?"
我看着痛苦的妻子,心里不是不难受。我知道我的决定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
"阿兰,"我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委屈。我也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这钱,我们拿了,能心安吗?"
"我睡在用这笔钱买的大房子里,我能睡得着吗?我一闭上眼,就会想到那个叫顾砚声的老木匠,想到他临终前还念叨着那个箱子。我会想到那位无依无靠的顾老师,她找了这东西大半辈子。"
"这钱,是烫手的。它能给我们带来富裕,但也会烧掉我们的良心。"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张兰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在这社会,谁还讲良心?有钱才是硬道理!陈立伟,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只是老实,没想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
""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我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三个字。我可以穷,可以累,但我不能没有骨气。
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张兰,你怎么说我都行。但这件事,我没做错。我陈立伟穷了一辈子,但我的腰杆一直是直的。我不能为了钱,把它弄弯了。"
"你……"张兰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嘴唇哆嗦着。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陈斌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又看看他妈。
"妈,"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觉得,我爸做得对。"
张兰和我,都愣住了。
"斌斌,你说什么?"张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爸做得对。"陈斌重复了一遍,"如果我爸真把那笔钱留下了,给我买了房,娶了媳-妇,我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遗憾上的。我爸教我做人要堂堂正正,他自己做到了。我为有这样的爸,感到骄傲。"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理解和支持。
"爸,您没做错。钱没了,我们可以再挣。您放心,房子我自己会努力去买。我不想因为我,让您背一辈子良心债。"
儿子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没想到,最理解我的,竟然是我的儿子。我一直以为他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担当和是非观。
张兰呆呆地看着我们父子俩,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看我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儿子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坦荡,她脸上的愤怒和激动,慢慢地,一点点地,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迷茫,又带着一丝松动的神情。
她或许还是无法完全理解我的选择,但儿子的话,显然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盘已经凉透的青菜,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场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
但至少,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第七章 木箱传家,德厚流光
那晚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张兰不再跟我争吵,但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她每天照常买菜做饭,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时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知道,她心里那个坎儿还没过去。几十年的夫妻,我懂她。她不是个贪婪的女人,她一辈子的奔波劳碌,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和儿子。那笔从天而降又擦肩而过的财富,对她来说,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她需要时间来消化。
陈斌倒是变得比以前更懂事了。他下班回家,会主动帮张兰干活,陪她聊天,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夸我手艺好、人品正上面。
"妈,您知道吗,我们单位领导听说我爸这事儿,都说我爸是'高人',说现在这社会,像我爸这样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妈,我女朋友知道了,也说我爸特了不起。她说,一个人的品格,比有多少钱重要多了。她愿意跟我一起奋斗。"
张-兰听着,嘴上不说,但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暖暖的。
那个周末,我正在铺子里给一张老藤椅换藤面,铺子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顾婉晴老师,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她的家人。
"陈师傅!"顾老师一见我,就满脸笑容地走过来。
"顾老师,您怎么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
"我来给你送样东西。"顾老师说着,那个年轻人把一个长条形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我有些疑惑。
"你打开看看。"
我解开红布,里面露出来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子。盒子是紫檀木的,包浆温润,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我打开盒子,眼睛瞬间就直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套木工工具。
有刨子,有凿子,有刻刀,有墨斗……每一件,都看得出是名家手笔,历经岁月,却依然寒光闪闪,刃口锋利。
尤其是那刻刀,手柄是象牙的,已经微微泛黄,上面还刻着两个小字:砚声。
"这……这是顾老先生的工具?"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对。"顾婉-晴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宝贵的东西。他走后,我一直珍藏着。我想,这些东西,只有在真正懂它、爱它的人手里,才不算蒙尘。"
"陈师傅,我听说了,您也是个痴迷手艺的人。我父亲的箱子能遇到您,是它的幸运。这些工具,就当是我父亲,送给一位隔世的知己吧。请您务必收下。"
我捧着那个盒子,只觉得双手都在发烫。
这哪里是工具啊!这分明是一个手艺人毕生的心血和传承!它的价值,在我心中,远远超过了那几张房契。
"顾老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连忙推辞。
"陈师傅,你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父亲。"顾老师的语气很坚决,"物必遇主而彰。这些工具,放在我一个老太婆这里,只能是摆设。到了您手里,它们才能活过来。"
她又说:"我知道您家里的情况,也知道您儿子要结婚。那些房契,手续很复杂,有些可能永远都要不回来了。但有两处,产权清晰,我已经委托律师去办理了。等事情办妥,有了钱,我一定会有所表示,帮孩子一把。"
我赶紧摆手:"顾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做那件事,不是为了图您的回报。"
"我知道。"顾婉-晴笑了,"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更要这么做。陈师傅,您收下工具,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至于钱的事,那是后话,是我们两家之间的情分,您别拒绝一个老人家的心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我郑重地接过那个工具盒,对着顾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顾老师。我一定,不会辱没顾老先生的这些宝贝。"
送走顾老师,我摩挲着那些工具,心里百感交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放弃了一笔不义之财,却得到了一份无价的传承。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那天晚上,我提着那个紫檀木的工具盒回了家。
张兰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
我把盒子打开,把顾老师的话,原原本本地又学了一遍。
张兰看着那些精致得像艺术品一样的工具,听着顾砚声和陈立伟两个手艺人之间跨越时空的缘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里那最后一丝不甘和怨气,终于烟消云散了。
她走过来,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冰凉的凿子,又摸了摸我手上布满的老茧。
"老陈,"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前……总觉得你守着这木匠活没出息。"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钱是好,可有些东西,确实比钱金贵。"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不怪你了。你做得对。"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散去了。
那一刻,窗外的月光洒进屋里,显得格外明亮。
儿子陈斌也走了过来,他拿起一把刻刀,敬佩地看着我:"爸,以后您能用这套工具,也给我打一套家具吗?等我结婚的时候用。不用多好,结实就行。"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爸我出手,能不结实吗?保管你用到你儿子结婚都没问题!"
一家人,围着那套工具,终于发出了久违的笑声。
而那个最初引起风波的樟木箱,被我擦拭得干干净净,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它不再是一个闯祸的"破烂",而是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特殊的成员,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它见证了一场风波,也见证了一个家庭在金钱和良知面前的选择。
我想,以后我会把它传给陈斌,再由陈斌传给他的孩子。
我会告诉他们,这个箱子里,曾经装着一笔巨款,但比巨款更重要的,是藏在箱子里的手艺,和拿在人心里的道义。
那才是我们陈家,最该传承下去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