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丽娜·索科洛娃:这附近每一公里都有一块纪念碑,记录着圣彼得堡不能忘却的惨烈历史

2025-09-07 14:30  观察者网

8月底至9月初,上合组织天津峰会、"九三阅兵"等重大活动接连登场,外国领导、国际友人纷纷访华,全国上下洋溢着热烈的气氛。

俄罗斯姑娘巴丽娜·索科洛娃,是一位独特的"中俄文化共生者",在中国长大,能说一口流利天津话。巴丽娜自幼与中国孩子一同读书成长,拥有几乎与中国同龄人无异的成长轨迹,同时又始终保持着深厚的俄罗斯家庭与文化根基。这种双重身份让她既深入理解中国的社会与人情,也从未远离故土圣彼得堡的精神血脉。

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巴丽娜跟观察者网分享了她在两种文化之间成长的独特体验,也以圣彼得堡人的身份,回溯了这座城市不能忘却的历史记忆--列宁格勒保卫战中惨烈而坚韧的岁月。

对话中,这位南开大学俄罗斯籍留学生从家族亲历者的真实故事出发,谈及战争带来的深刻创伤,以及它如何塑造了一整座城市的身份认同与民族尊严。

【对话/观察者网 郑乐欢】

观察者网:巴丽娜你好,可以简单讲讲你的成长经历吗?

巴丽娜:我小时候是跟父母一起来到天津的。最初是爸爸受天津音乐学院的邀请来担任教授,一年后,我和妈妈也过来了。我妈妈之前也是天津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我的成长环境基本上和普通中国孩子一样--从两岁半上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在天津完成的,而且都是普通的学校,不是国际学校。周围都是中国小孩,甚至很多是天津本地的孩子。所以我的成长经历,可以说是"顶着一张外国人的脸,混在中国小朋友的圈子里"。

观察者网: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双重文化背景?这是否给你带来了一些独特视角,或者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体验?

巴丽娜:我觉得中俄双文化的背景是一种很珍贵的财富。在家或回俄罗斯时,我能更直接地接触俄罗斯的文化和传统习俗;在中国,不管是上学还是出去玩,我也能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要说独特视角,可能更多是能把在两个国家的见闻分享给朋友,让他们更直观地了解对方。其实都是一些生活细节--人情往来、习俗、沟通方式、生活习惯等等。真正特别"独特"的倒没有,这些差异都藏在日常之中。

小时候最常被问到的是,一个外国小姑娘在中国学校读书会不会显得很突兀。因为全班就我一个外国人,非常显眼。这种显眼有时是好事,有时也不是。所以有时候,我也会疑惑"我是不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这种想法倒没有严重困扰我,但确实存在。

来自圣彼得堡的南开大学研究生巴丽娜

观察者网: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天津的圣彼得堡人,对这座城市一定有独属于你的那份城市记忆,能否谈谈?

巴丽娜:因为我在天津待的时间更长,可能感受更深一些。圣彼得堡的母亲河是涅瓦河,天津是海河。我有时在海河边散步,就会想起圣彼得堡。

另外,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从小看着南开"长大"的。

我小时候每个周末都去南开大学补俄语,这是真事。很多人可能会问,一个俄罗斯人为什么还要学俄语?其实就像中国人学语文一样。但我父母觉得他们自己教可能不够权威,或者孩子在家里上课容易不专心,不如送到外面去学。所以当时就请了一位俄罗斯外教,在南开大学补习俄语。

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可能因为在中国生活久了,社交圈也比较固定,导致我有时会忽略俄罗斯那边的环境。我在俄罗斯的朋友比较少,只有亲戚。偶尔我觉得还是应该多融入当地年轻人的圈子,了解他们从哪里获取信息、对什么感兴趣。

比如在中国,我能跟上大家的节奏,懂一些网络梗;但如果把我放到现在的俄罗斯圈子里,可能沟通上反而会有障碍--不是语言问题,而是话题和思维方式接不上。

观察者网:这种状态会不会让你产生身份认同上的困惑?

巴丽娜:确实会有。这几年我越来越常思考这个问题:我到底属于哪里?是俄罗斯,还是中国?比如在天津待久了,我也会想回家。但这种"恋家"情绪又有点矛盾,每次回到俄罗斯,反而觉得自己像短暂旅居,去哪都要开导航,言行举止也表示出那种典型的"中式礼仪",总觉得自己跟周围不太一样。

但每次跟我妈聊起这个,她都会说,你在中国待了那么久,俄语还保持得这么好,让她很惊讶。因为她有些朋友移民到其他国家之后,孩子已经完全不说俄语了,比如在奥地利就只说德语,俄语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种双重身份的状态,我觉得还需要继续摸索。如果我在俄罗斯长住一段时间,可能就会更适应。其实每年暑假回来,我都会逐渐习惯这边的生活。

圣彼得堡 涅瓦河

观察者网:你之前提到希望投身于中俄文化交流的最前沿,自己也愿意成为两国之间的桥梁。在这方面有没有一些具体的计划?

巴丽娜:就我自己而言,我还是想发挥自己中俄双语和两国文化背景的优势,不想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国家。

我希望中俄之间能够加强青年交流。因为我家里有个妹妹,多少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我觉得国家之间加强青年交流特别重要,不仅能互相了解文化,还能促进彼此的学习和借鉴。文化的交流需要亲身去体验,所以我希望看到更多像冬令营、夏令营这样的中小学交流项目,让年轻人真正来到中国,感受这里的文化。

我妹妹正在学中文,她有点拘谨,知道可以跟我用俄语交流就不会跟我说中文。但如果她真正来到中国,她没有选择,只能努力用中文表达,这对她学习语言和文化会更有帮助。我也很想带她看看书本里提过的地方,比如故宫、天安门,让她从现实中而不仅是理论中感受中国。

我觉得如果真的想培养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国家语言或文化的兴趣,最好的方式就是带她来这个国家亲身体验,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当然还有社交媒体,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计划。网络是一把双刃剑,无论是中国还是俄罗斯,在网络上都可能会看到一些好的内容,但也会接触到一些虚假的、甚至抹黑中国、俄罗斯的信息。有些内容根本不符合中国或俄罗斯的实际情况,这时候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去解开误会。

观察者网:之前看到你在2024年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重庆和圣彼得堡的对比。今年正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而你现在人就在圣彼得堡,所以想借这个机会聊聊这个话题。作为圣彼得堡人,你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有什么感想?

巴丽娜:圣彼得堡这座城市不仅经历了二战时期的变故,还包括像列宁格勒保卫战那样极其残酷的战役。当时的居民经历了900多天的围困,忍受饥饿、寒冷和轰炸,承受了巨大的苦难。这段历史对每个家庭来说都非常沉重,几乎每家都有亲历者。

其实,列宁格勒保卫战在我们的城市身份认同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圣彼得堡是苏联首批"英雄城市"之一,这也是居民自豪感的重要来源。它让我们懂得,不管敌人多强大、处境多艰难,我们都有能力坚守城市、维护尊严。这种精神已经融入我们的文化和传统,成为圣彼得堡独特身份的一部分。

民众对烈士的纪念巴丽娜供图

这段历史非常残酷,至今许多亲历者--如果还在世的话--每当谈起时仍会情绪激动,甚至很难完整叙述,因为情绪一上来就难以控制。

每年5月9日是俄罗斯胜利日,全国放假,政府也会组织纪念活动,很多人会去公墓或博物馆。对我个人来说,最有感触的地方是拉多加湖--当时列宁格勒被包围期间,这是唯一几个能够运送伤员和平民出去的通道。

这辆火车在1941-1942年期间用来给前线军队以及老百姓运输食物、燃油、武器,同时也帮助疏散平民。巴丽娜供图

如今在我住的地方,沿途每公里都有一座纪念碑。比如我家附近的是显示"47公里"的纪念碑,这标志着:从列宁格勒市中心向外疏散的每一公里都有人伤亡,都发生过惨烈的事情。我们现在门前的这条路英文叫"Road of Life",中文叫"生命之路",这条路上牺牲了很多人,都是为了保家卫国。

巴丽娜提到的"47公里"纪念碑巴丽娜供图

另一处纪念碑,上面写着"45",背后是一处战争纪念博物馆。巴丽娜供图

每年回到这里,我都会想起这段历史,非常受触动。胜利日或1月27日列宁格勒解除围困纪念日当天,都会有亲历者组织活动,学校也会开展爱国主义教育,这段历史在课程中也占有重要地位。

观察者网:你之前提到和家里人聊过这方面,你的家人中有没有列宁格勒保卫战的亲历者?

巴丽娜: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德军包围城市,围困持续900多天,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亲身经历。我家的情况是,我的太姥爷是前线指挥官,全程都在作战;太奶奶是军队医院的医护人员,负责救治伤员。他们的很多兄弟姐妹也经历了这场战争。

太奶奶2019年去世,在那之前,每年暑假回去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聊到这段历史,我的父母也从他们的祖辈那里听到很多故事片段。

有些部分确实非常残酷。首先,德军包围城市后,很多人是活活饿死的。市中心有一个存粮基地,被德军炸毁后,糖和泥土混在了一起,于是人们只好把土挖回家煮水喝,因为土是甜的--那是他们唯一能获取"食物"的途径。有人好不容易得到食物,却因为暴食导致胃承受不了而去世。

该纪念建筑的俄语为"Разорванное кольцо", 中文可翻译为"断裂之环",位于拉多加湖西南岸,纪念碑顶部缺口寓意被打破的包围圈。巴丽娜供图

一个跟我们家直接相关的惨案:当时政府正在疏散平民,因为拉多加湖湖面结冰,所以只能用卡车在冰上运输。我太姥姥当时带着全家准备撤离,因为前一辆卡车人满了,他们没上去,结果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冰面破裂,那辆车沉没,车上的人也全部遇难。

还有一个我太奶奶的故事。当时她17岁,在一次躲避空袭的过程中,大家藏在一片雪地里,用布遮盖。太奶奶体力较好,被派出去找吃的。回来时下起了雪,她对我们说,她能感觉到自己踩到的不是雪,而是刚被炸死的遇难者的尸体。在回来的上,她差点找不到妈妈和妹妹,因为大家被布盖着--那种走在尸体堆中却找不到亲人的绝望,我完全无法想象。幸好最后他们团聚了,也被成功疏散。太奶奶的爸爸是负责疏散名单的政府人员,他坚持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却没能活到最后,太奶奶的哥哥也在前线牺牲......

某个位于圣彼得堡的烈士纪念园巴丽娜供图

每次聊起这些,饭桌上没有人不哭的,这段历史太痛心了。我知道中国也经历过同样惨烈的战争,在那样残酷的环境下,人们过得都不轻松。但正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今天的我们,所以我们不能忘记这段历史。

我妈妈说,家里还保留着太姥爷从前线寄给大儿子(我姥姥的哥哥)的一张贺卡,上面有子弹穿孔的痕迹,还有一些老人的勋章和奖章。

我们家附近有一个博物馆和烈士纪念园,保存了许多战争时期的物品,包括当时的坦克和飞机实物,也有一些翻新陈列。墓园旁边有一个很深的大坑,是德军空袭炸出来的。我小时候那个坑更明显,现在长满了树,看起来像个坡,但知道的人明白那其实是历史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