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花舞影】
8月18日凌晨,玻利维亚新一届总统选举结果初步揭晓。
自2019年政治乱局夺回政权、在未发生政变的情况下,执政的"争取社会主义运动"(MAS)这个提出玻利维亚"社群社会主义"道路的政党一溃千里,彻底丧失了政权。
以市镇计的第一轮总统选举结果(左)。相比2020年的大胜(右),MAS(钴蓝色)今年仅在北方贝尼省一个镇占优,成绩甚至不如从自己旗下叛出的"人民联盟"AP(草绿色)。
笔者上次在玻利维亚时还是莫拉莱斯末期,见过从首都拉巴斯一直延伸到边远小镇的"EVO 2020"标语。世易时移,拉美一个坚持左翼道路近20年、两任最高领导人都曾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政权按部就班地被推翻,终归是令人惋惜的。尤其考虑到,虽然西方媒体极力渲染"玻利维亚经济崩溃""左派候选人受到万众唾弃",但此次首轮选举的废票率高达20%,超上次近7倍,几乎与第二名得票数相当!此外,首轮未决出人选、两名晋级者得票在同一量级、原本被视为"右翼整合方案"的Unidad遭淘汰等,均显示选民对右派提供的"解决方案"并无共识。
应当承认,由于石油天然气产量下滑,外汇储备告急的玻利维亚确实正在经历经济和财政危机,关注过的外界各方也早就判断出左派会垮台。然而,笔者个人认为,这次MAS选举大败与经济问题的关系被想塑造"社会主义导致治理失败"叙事的西方媒体严重夸大了。"MAS崩盘"与经济危机是两个几乎平行的事件,早在选前很久,这个曾豪言要让"印第安人统治500年"的执政党,就已亲手把前途搞坏了。
本文试图从MAS建党历史及其与玻利维亚印第安人的关系源头入手,针对这次选举,提供一个BBC、CNN采访画面之外的,远景范围大得多的视角。
背景:玻利维亚的原住民国情
说起"印第安人"--美洲大陆最初的主人,我们总是默认他们已经被灭绝、被边缘化到各种保留地,现代主权国家的政治舞台早已与他们无关了。
其实,美洲国家的原住民状况是互不相同的。如果把视线移出富裕的北美,我们会意识到,秘鲁、玻利维亚、巴拉圭等都是"印第安人主体社会"的幸存者,其中玻利维亚可能是唯一"在某种划分方式下仍以土著习俗生活的人"人口占比超过简单多数的主权国。
为便于理解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的政治流变脉络,尤其MAS"印第安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发展历程,最好简单回顾其人文地理和原住民的基本情况。
目前玻利维亚36个本地土著民族中最大的五个。其余民族人口均低于2万人。
近代玻利维亚东部土著经历了与山区土著(印加人)完全不同的演变历程,他们与印加文明要么完全无接触,要么口述历史可追溯到15世纪末的血仇。后者例如瓜拉尼人,既仰慕富庶发达的印加帝国,认定其为本民族神话中的"无恶之地";又不断对其袭扰以劫掠财产,印加人始终未能将其消灭。
随着16-18世纪白人传教士逐渐深入这些没有国家政权的"荒蛮之地",除个别特例外,多数东部土著很快被更加发达的欧洲文化收服。他们在与欧洲人漫长的交流通婚中学会了穿衣服、通过奴隶贩子学会了商业,通过总督府了解了政权组织;这种历史比较符合殖民主义的"野蛮-文明"叙事,他们因此对殖民者和天主教的"归顺感"也确实多强于安第斯土著。例如,1524年一个葡萄牙人来到巴拉圭想招兵从东方进攻印加南大区(科利亚苏尤),竟组建了一支数万人的瓜拉尼土著大军。这是欧洲人第一次染指印加帝国,但入侵被印加驻军轻易击溃。
"社群社会主义"发展史和MAS的"西部山区土著"底色
1531年,皮萨罗取捷径绑架了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这种"夺舍"式征服使西班牙人接管了其大部分国家机器。1538年,驻守高地边境的印加南大区军队在皮萨罗兄弟贡萨罗授意下,攻打山下的宿敌阿拉瓦克-瓜拉尼各部落向东扩张,开启了现代玻利维亚前身--秘鲁总督府查尔卡斯省的序幕。
查尔卡斯后来演变为"上秘鲁",1776年从秘鲁总督区划归南方的拉普拉塔(意为"白银",涵盖今阿根廷等)总督区,但对后者毫无认同感。1825年,上秘鲁精英们开会决定建成独立于秘鲁和拉普拉塔的主权国,至此,当时主要人口聚居的安第斯山区、继承自西属秘鲁时代"殖民成果"--"莫霍领地"的北方稀树草原与部分雨林、继承自拉普拉塔时代"殖民成果"--"奇基塔诺领地"的今圣克鲁斯省,以及继承自早期攻占瓜拉尼人土地"殖民成果"的大查科被人为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新国家。
上述玻利维亚前五大土著民族的地域分布。注意其与所在地海拔的相关性:"艾玛拉高原、克丘亚山谷、东部土著低地;高原人多、山谷人极多、低地人少"
这种"捏合"塑造了当代玻利维亚的基本特征:
1.土著、"土著认同较强的混血"和旧黑奴后代(多已被前两者文化同化)主导西部安第斯山区农村的局面没有改变,白人、"定居者后裔认同较强的混血" 与来自日韩等地的新移民集中在少数大城市。由于与秘鲁库斯科-普诺一带密切的传统联系被国界切断,西部山区丧失了以前的经济活力,但也更接近自然经济,可相对隔绝地自发运行。
2.相比多有印加传承痕迹的西部山区城镇,东部低地的少数大城市(以圣克鲁斯为代表)实际上是殖民者开荒出来的定居点,因此被殖民者后裔及与他们文化联系更深的混血人口高度主导。个别适宜现代工农业的地理环境被其开发,产生了一些类似早期北美殖民地的资本主义工商业。
3.东部低地广袤的边境地区几乎完全被已近代化、未完成近代化甚至仍与世隔离的土著占据。例如占国土面积33%的圣克鲁兹省,土著民族虽然绝对数量很少,但在边远县乡人口占比常高达90%以上甚至100%,与混血主导新兴资本的"土地争夺战"中面临各种潜在威胁,但也有更明显的进城工作机会。
4.东部工商业经济活跃,人口也快速增加,圣克鲁兹一城即占据全国人口1/5,在山区的传统国家腹地外形成了一个重商主义、理念偏右的票仓。但东部经济活动多"两头在外",与巴西、巴拉圭邻国联系紧密程度远胜本国西部山区,居民政治观念受这些外国(尤其传统上反共亲美的巴拉圭)影响较深,且高度依赖通畅的公路物流。
玻利维亚包含非土著的人口分布,人口最密集的反常小块(红圈中)为圣克鲁兹都会区
这些背景有助于解释本节的主题:MAS最初是如何形成,又是怎么选赢的?
自独立以来,少数欧裔白人和"欧化"混血精英统治着少数早期殖民点形成的大城市,克丘亚-艾玛拉土著为主的农民过着"半近代"生活,缺乏剥削价值的东部土著人则被丢弃在蛮荒时代的"风俗与惯例"(usos y costumbres)里"自治",形成了俗称"协和不平等"的分层社会。
随着历史进入20世纪和拉美共运兴起,玻利维亚土著的主体意识逐步觉醒。他们发现,"文明社会"与"拥抱欧洲宗教文化"并不是完全等价的;作为世界上硕果仅存的"印第安认同主体"区域(根据2001 年人口普查结果,62%的玻利维亚人自认为土著)之一,他们本应有资格维护自己族群的信仰和尊严、继承自己的传统,发展自己的文化,甚至推出有自己土著认同的代表统治国家!
作为当时山区原住民社区的最大公约数,继承自1536-1572年"印加抵抗记忆"和1780-1783年印第安人大起义的"安第斯弥赛亚"思潮迎来了缓慢的地下复兴。
1980年代,玻利维亚亲美独裁政府终于被推翻,但这不过是一种买办秩序换掉了另一种买办秩序。1985年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进一步强化了国家依赖矿业开采出口的单一结构经济,玻利维亚丰富的矿产资源被跨国公司低价掠走,洋人大发横财,买办政府跟着喝汤,给人民尤其矿区土著留下的,只有挖空的矿山、被破坏的生态环境、锈蚀的矿车铁路,以及国际上一个"捧着金饭碗的乞丐"恶名。
2009年名场面:莫拉莱斯在苏克雷宣布"老子是马克思主义者、列宁主义者、共产主义者"
由于玻民间在独裁时代遗留的反共思想钢印,具有这种背景的MAS自然不受待见,先后以"人民主权大会"和"人民主权政治工具"名义登记建党均被驳回。这时领导层发生了分化,多数派收购了一个有合法登记的僵尸党"长枪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分支"借壳上市,最终形成了现在以MAS为第一简称、以蓝色而非红色为象征(均继承自这个长枪党)的MAS-IPSP;少数派拒绝与长枪党(带有法西斯名声的)遗产沾边,转投当时因历史原因保有资质、但运作举步维艰的玻利维亚共产党(PCB)。
结果是,在本世纪初拉美左翼和MAS大发展的环境下,PCB居然在2003年宣布注销,在顺风局把自己玩死了!
第二个例子是,MAS的早期选举胜利,建立在另一个印第安人草根政党--"祖国良心"(CONDEPA)的突然瓦解上。
"祖国良心"是前述"安第斯弥赛亚"思潮催生的第一个"艾玛拉民族自己的党"。它没有成熟的意识形态和政纲,更接近一个民粹老乡会,但它发明了一系列吸引艾玛拉人的选举操作:在蒂瓦纳库遗址(玻利维亚最著名的前印加考古文化、印加文明先导者之一)宣布建党;将原本(以西班牙后裔视角)有争议的图帕克·卡塔里树为艾玛拉民族英雄;可能是最早在政治宣传中塑造出了前者的"起义军旗"--七彩花格旗(Whipala):
"祖国良心"提倡的"印加南大区"花格旗
由于与民间早已存在的"安第斯土著文明复兴"愿望暗合,仅靠这些高度务虚性、表现性的工作,"祖国良心"就得到了艾玛拉人广泛支持,在1989年以来的三次大选中均获得了15%左右(几乎与纯血艾玛拉族的全国人口占比相当)的普选票。
然而,1997年"祖国良心"极其短视地选择了支持班塞尔,换取自己进入内阁当官。班塞尔上台后倒行逆施迫害土著人,使"祖国良心"在同胞中迅速信誉触底,与PCB同一年退出了历史舞台。大批曾投给他们的艾玛拉人选票因此被释放出来在2005年转投MAS,直接将莫拉莱斯保送上了1980年代以来第一个"首轮即当选"的总统宝座。
可以看出,首先、直接在MAS选举中发挥作用的,是它的"印第安人"标签;确切说,主要是后者的情绪价值;而这种情绪价值还优先作用在西部。
莫拉莱斯上台后,除了经常被提及的油气国有化等外,还有一个事实上对他个人巩固选票很重要的政绩--将自尊、荣誉感和本土历史叙事赋予了土著人。
2009年玻利维亚修宪,将国号由"玻利维亚共和国"改为"多民族玻利维亚国",授权东部土著建立"民族区域自治"政府,花格旗也被进一步拔高为"安第斯文明的象征",定为有法律效力的玻利维亚第二国旗:
2010年代至今玻利维亚的警察臂章,玻利维亚三色旗与印加南大区花格旗并列
事实上,花格旗作为一种安第斯民俗文化真实存在,但已知最早的文物图案出现在蒂瓦纳库遗迹古柯袋而非任何旗帜上,没有证据显示它曾有什么特殊含义。莫拉莱斯实际上是为自己的克丘亚-艾玛拉同胞们整出了一个满足土著情绪价值的人造奇观。
从巨大的"土著风格"人民宫到"图帕克·卡塔里"卫星,从图中农村扶贫到"包容性发展"(具体内容可以认为是各种字面意义上的DEI),这种"情绪价值奇观建设"贯穿莫拉莱斯领导国家的14年。
与此同时,莫拉莱斯任命了一位在第三世界国家可遇而不可求的马克思主义、温和派、经济领域、技术官员--路易斯·阿尔塞--担任经济部长,以油气国有化作为他发放各种福利补贴的财政基础,促成了经济稳步增长、贫困率下降,从而在东西部土著基本盘之外也获得了广大混血底层的支持。
然而,莫拉莱斯的假天主教信仰(实际上他显然信奉艾玛拉人传统的泛安第斯宇宙观,天主教只是他拿来应付"主流社会"的幌子)和"印第安人500年翻身"叙事重塑运动,被许多宗教右派认为是在挖"现代玻利维亚"这个国家的根。右派不介意考迪罗或者法西斯独裁者,但对"一个社会主义者搞威权"必欲除之而后快。
与此同时,由于MAS很大程度上借"印第安人民粹"上位,莫拉莱斯个人作为安第斯土著的"弥赛亚化身"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旗帜作用。一旦他退休,这一势头必被重创。结果是MAS不惜撕毁自己举办的2016年公投结果,让莫拉莱斯连续两次食言而肥,在一定程度上撕裂了非核心支持者。
2019年大选前夕笔者在拉巴斯拍到的莫拉莱斯宣传海报。
2022年,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刊》发表的《选票延迟计票结果与选举舞弊》论文详细复盘了玻利维亚的2019年大选,认为当年开票进程中类似"拜登折线"的莫拉莱斯得票延迟后飙升"可以得到非舞弊的解释",而所谓"延迟计票可疑变化"其实都是"选举观察者一方的方法论和程序错误"造成的。虽然这篇文章的录用时机有为美国自己的大选结果背书之嫌,但论文本身早在美国2020年大选前已完成,其作为单纯学术分析对玻利维亚的结论并非不可信。
也就是说,2019年,莫拉莱斯可能确实并未在选举中作弊,反对他连任的人确实只占少数;然而,他们在特朗普政权豢养的NGO和媒体舆论战鼓噪下,以类似罗马尼亚剧变的流程借谣言掀了玻利维亚选举体制的桌子。
2019年底,莫拉莱斯"北狩"墨西哥,但他的竞选对手梅萨竹篮打水一场空。同属反对派的时任参议长阿涅丝按继任顺位,直接"摘桃"成为临时总统。
后埃沃时代,MAS自身犯了哪些错误?
由于阿涅丝在右派中本就根基浅薄、加上对抗疫情失败,她本人还中了MAS扔出的"盘外招",她领导的过渡政权不到一年就被推翻。MAS推举的阿尔塞在2020年大选中高票直接当选总统,选举结果获得拉美各国和包括西方在内的国际社会一致认可,"社群社会主义"回到了玻利维亚。
2020年11月,阿尔塞(中)宣誓就任玻利维亚总统。
然而,这场"拨乱反正"是有缺陷的。玻利维亚并未"回归正常",而是进入了"后埃沃时代":助推阿涅丝垮台的经济疲软并未好转;惨败后的右派势力痛定思痛进行了重新整合;石油天然气等大宗产品价格下跌,政府缺乏外汇;特朗普"复辟"后美国对拉美左派的颠覆活动剧增,表现出政治魔怔而非经济务实驱动的仇恨态度。
在这种内外环境下,MAS遭到一些选举挫败并不稀奇。但为什么会彻底崩盘呢?
笔者想提出以下几个方向。
首先,变局中,党代表的首先是"社会主义"还是"印第安人"?
阿尔塞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取代莫拉莱斯导致MAS两重理念支柱分离的问题。他在2020年选定的副总统楚奇宛卡(Llawi Chukiwanka,意为"金石锁")是一位艾玛拉族人类学家、参加过"土著人民500年抗争"的革命元老,具有强烈土著和印加文明认同,信奉基于安第斯传统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意识形态。
说起来,这位楚奇宛卡可能是世界上最早(2006年担任莫拉莱斯的外长时)因"以DEI之名向政府机关里塞不合格少数族裔"(艾玛拉土著)而出名的政治家之一。担任副总统后,他甚至主导了一个项目,绕过玻利维亚国徽,为本届政府设计了一个基于安第斯文明传统标志Chakana(印加十字)的"政府徽":
玻利维亚法定国徽(左)与本届阿尔塞-楚奇宛卡政府的"政府徽"(右)。目前玻利维亚所有新颁布的政府(包括使领馆)文件上都使用后者,前者已基本被架空。
然而事实证明,在这个选民高度阵营化、情绪化的国家,无论他还是阿尔塞,都无法复现莫拉莱斯那种经过十几年统治已获得"安第斯弥赛亚"情绪认证的土著合法性。
相比于需要戴着金胸挂Cos土著贵族的莫拉莱斯,阿尔塞可能有真正的安第斯蓝血:他母亲的父姓"卡塔库拉"(Qataqura)在克丘亚-艾玛拉语中是一个贵族保留名,以之作姓的主要是一个秘鲁-玻利维亚边境的库拉卡家族。他们享有的土著贵族特权从印加时代一直延续到拉美独立,西班牙帝制被推翻。
问题是,在现代拉美,种族以认同为准,身份都是自己给的。玻利维亚的土著身份尤其如此,你自称土著,穿得像土著,过土著的"组织生活",就被统计为土著:
扮成印加帝国高级干部的神将太子(Apu Mallku,艾玛拉最高领袖荣誉头衔)埃沃·莫拉莱斯。这种cosplay爱好与另一个"印第安人"莫迪还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莫"字。
阿尔塞是前者执政时玻利维亚经济发展奇迹的主要实际缔造者。他具有科学社会主义长期信念,又会引用马恩的"生产力发展是质变前提条件"来支持自己目前相对温和、不那么一切战术转国有化+发福利的经济政策。
然而,阿尔塞虽然派人把自己放进了维基百科"玻利维亚土著统治者"分类里,但相比中学学历的艾玛拉农村孩子莫拉莱斯,他的英国硕士学位、教授头衔、西装革履金丝眼镜,都让人根本无法相信这一点。由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阿尔塞自认土著或骄傲于自己的"卡塔库拉"血统,他也从不去土著社区拜码头,公众只认莫拉莱斯是土著人,阿尔塞的角色始终是"没有种族标签"。
这两个人对于MAS,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俱伤。他们近两年为了争夺本届总统候选人资格,恰恰就"分"了:通过攻击阿尔塞(以及其他许多MAS领导人),莫拉莱斯算是为自己提纯出了"结晶粉",却丢失了相对冷静或关注利益的中间选民;如果说去年今年两次失败的"复辟"行动还可以说是合理争权,他最新发动的"废票运动"无异于保送右派上位--无论右派斗成什么样,MAS完蛋已经可以预见了。
莫拉莱斯在攻击阿尔塞时,口不择言扔出了一堆"新自由主义"、"玻利维亚的莱宁·莫雷诺(背叛左派的叛徒接班人)"等标签。这些标签被攻击阿尔塞的右派充分利用,结果,缺少死忠群体、舆论塑造力较弱的阿尔塞既为经济问题背上了"左派政策"的锅,又在观念上背上了"右倾叛徒"的锅,终于心力交瘁,宣布了退选。
"信奉社会主义的知识精英"与"草根印第安人的亲切领袖"相互拆台,最终造成的是共同的人设塌房。今年MAS最终推出的候选人是一个无名之辈,还受到莫拉莱斯"废票运动"和另一分裂派干扰,只获得了3%的选票。
其次,经济问题对(西部)土著基本盘与外围支持者的影响截然不同。
玻利维亚近年的财政困难固然是MAS大败的经济基础因素,但笔者怀疑,经济问题对大选的技术性影响很可能被严重夸大了。据笔者所知,玻利维亚经济问题主要是国有的天然气和矿产资源价格波动,引发财政困难、国家外汇见底,发不出燃料补贴(燃油短缺)导致了物流崩溃和通胀,是单一资源出口经济小国的通病,根本不是政策调整能立竿见影解决的。
与此同时,总统选举也并不需要抓住所有人,玻利维亚这种两轮制选举,只要抓住百分之二三十的选票即可冲入第二轮,在右派本次形成合力再度失败、三个政党互相分票拆台的情况下,MAS并非没有可能在经济危机中逆势获胜。
由于本文一开始提到的玻利维亚基本国情,物流崩溃、燃油缺乏、运输车队被扣等事件对各地域的影响差别很大。受影响最大的是工商业发达的圣克鲁斯,该地从来就是反MAS右派的铁票仓;对本就交通不便、道路基础设施甚差的安第斯山区破坏力反而相对有限。科恰班巴这种土著聚居地,直到最后仍是支持和捍卫莫拉莱斯的坚强堡垒。与此同时,西部山区物流问题的很大一部分额外原因是莫拉莱斯号召土著设置的路障,而这纯粹是阿尔塞和莫拉莱斯分裂造成的"人祸"。
再次,被过度拔高、却未建构清楚的"泛"土著政治正确,催化了党对东西部土著代表性叙事上可被利用的矛盾。
如前所述,克丘亚-艾玛拉人与东部低地民族,无论在历史记忆中还是当今政治诉求上,一直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冲突。
玻利维亚两大土著组织:"贡那玛古"(左)代表占土著压倒多数的克丘亚-艾玛拉人,"土著人民联合会"(右)代表广大东部低地土著。
东部土著原本是坚决支持MAS和莫拉莱斯的。莫拉莱斯上位后,一开始还能主动照顾他们,原本玻利维亚官方语言共有西班牙语、克丘亚语和艾玛拉语三种,莫拉莱斯上台后一口气将剩下36种土著语言全部提升为官方语言,使玻利维亚一跃成为世界上官方语言最多的单一国家;编写民族团结教材,从小学起就强调东部土著与克丘亚-艾玛拉人一律平等;将生长在东部的坎图花和帕图花设为国家象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土著的现实权益诉求未必总是与土著政府合拍的。
一方面,由于美国毒品需求,位于科恰班巴北部低地、并无古柯茶文化的查帕雷县几十年间被搞成了一个地下古柯主产区,有人估计当地90%的古柯产量最终被制成可卡因;这些毒贩背景的非法古柯农还砍伐受保护的低地土著森林"武装开荒",给后者造成了生存危机。但包括查帕雷在内高地移民土著组成的科恰班巴古柯农,正是莫拉莱斯起家时的重要基本盘!
另一方面,借着政府出于意识形态撑腰,低地土著长老们的"部落主义扯腿性"充分表现出来:他们不断破坏事关国家经济命脉的高速公路等基建规划,向中央无原则地施压。2011年,中央政府在查帕雷武力镇压了阻挠一条高速公路建设的低地土著活动分子。然而,这些人原本都是莫拉莱斯的支持者,他们一些同事甚至三年前还为捍卫MAS理念遭到了低地右派掌控的省一级警察屠杀;事后公路被暂时取消,但MAS与东部土著的关系已经受到严重伤害。一些激进的"贡那玛古"山区土著活动家也因此认为受到了莫拉莱斯欺骗而与之"友尽",例如著名的艾玛拉权益领袖拉斐尔·基思珮。
2019年阿涅丝上台后,立即利用土著内部矛盾趁虚而入。她一边将基思珮等人拉进内阁当官,使其引发艾玛拉人内部对立;一边对东部土著宣传"天主教白人-混血人与东部小部落土著结盟,反对不信上帝的高地土著暴政",并人为拔高东部土著的政治象征性地位,将低地土著的"坎图花"旗上升为与南大区花格旗并列的"第三国旗"等,用小成本给东西部土著团结大量埋雷,不破除"多民族政治正确"就实现了"用魔法打魔法"。
阿涅丝内心深处无差别地鄙视一切土著人,从她指挥的科恰班巴大屠杀和许多舆论事故都可看出来。但她这通拉踩拱火非常有效,阿尔塞上台时,"东西方土著利益诉求联盟的分化瓦解"、"土著整体与MAS整体的联盟动摇"两个基本格局已基本注定了。
莫拉莱斯和MAS的政治遗产--笔者在拉巴斯时尚未完工的玻利维亚人民宫
结语:玻利维亚剧变给我们的教训
MAS的意识形态被视为"21世纪社会主义"的一种变体。考虑到东欧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实现稳定的共产党执政也不过40年左右,已前后执政19年、深度修改了宪法和国家体制的MAS这次崩盘,堪称"21世纪的东欧剧变"。
此事能提供哪些经验教训?
1.从政治路线上说:
(1)要坚持人民民主专政,不能搞三权分立多党制的那一套。
MAS最初的选举胜利,很大程度上是抓住印第安人、尤其西部山区两个印第安人大民族"死忠"的部落主义胜利,而非意识形态宣传生效、群众革命觉悟普遍提高获得的胜利。这是第三世界国家嫁接选举制度运行的常见现象,选票流向趋于绑定族裔、部落、地域等"身份认同",而非取决于选民个体对候选人能力或态度的理性权衡。美国的这种情况以前主要见于少数人群和地方选举,近年随着两党操弄身份政治和政见极端化,联邦一级选举也逐渐朝这一方向劣化。
对玻利维亚来说,这导致MAS虽然自2005年至2019年间取得了显著政绩,但其选举能力并未反馈挂钩在这些"实践社会主义的政绩"上,反而与艾玛拉人莫拉莱斯的个人身份愈发绑定,客观上助长了自2016年起直到2024年的一系列问题。同时,虽然MAS曾具备修宪能力,但未试图建设古巴式的无产阶级革命军,也未能在军官团人脉层面确立"委内瑞拉式"的有效领导。即使达到后者水平,至少玻军2019年的倒戈是可以避免的。
莫拉莱斯上台后设立的"发展计划部",未来很可能被裁撤。事实一再证明,第三世界国家靠多党选举获胜推行的改良式"红酒馅饼社会主义",要稳固是非常困难的。
(2)要坚持党的集中统一领导,牢固树立"四个意识",自觉维护党内团结。
作为一个由社会团体大联盟"合资"的"政治工具",MAS的领导层在路线上意见不合很正常。但他们未能引入民主集中制,未形成共同维护现任中央权威的风气。
然而,2019-2020年的意外换届,打开了MAS高层之间争夺国家最高权力的潘多拉盒子。虽然2016年就有楚奇宛卡的"野心"先例,但阿尔塞执政后,这种抢班夺权趋于公开化,2023-2024年阿尔塞与莫拉莱斯互开左籍、罗德里格斯"另立中央",尤其是莫拉莱斯被禁后利用土著基本盘发起的"废票运动",共同特点是高级干部将个人的"总统梦"、"副总统梦"公开放在了共同理想乃至党的命运之上。前后两代领袖在权力面前进退失据,新生代干部带基本盘脱党,最终摧毁了整个党组织。
(3)领导干部要坚持"两个务必",在胜利面前要保持清醒头脑,在夺取全国政权后要经受住执政考验。
这是上一个问题的对应面。由于无法严谨核实MAS腐败问题被右派和西方媒体夸大的具体程度,这里只是点一下。
2.从斗争方式上说:
(1)要坚持团结和统战中间力量,避免死于"结晶粉"小圈子的捧杀。
莫拉莱斯对克丘亚-艾玛拉人超强的号召力,到后期变成了某种诅咒。无论他提出什么离谱的号召,包括"废票运动"这种对议会党无异自杀的要求,都会有一个强大的山区土著基本盘站出来支持他。最近一两年的莫拉莱斯给人一种"被土著死忠粉丝们宠坏"的观感,这些人无原则地追随他、将他的任何决定视为圣旨,很可能也误导了他自己,干扰了他对整体形势的判断。
为埃沃哥哥义务奔走到最后一刻、号召克丘亚族饭圈少女们对MAS投废票抗议的"粉头"
西式选举制度放大了"沉迷基本盘"的缺陷,但这种习惯对我们的社会并不就是无害的。在舆论场上,笔者就观察到个别多年前曾非常成功的、初心很好的自媒体如今在早年开出的粉丝群体上吃老本,不断揣摩这个群体的特定画像、定制情绪价值取悦他们以确保收益,与一批稳定读者流量形成稳定的共生关系,就像在泥坑里高速空转的车轮一样,看似犀利猛烈,其实是躺在舒服的低摩擦环境里放弃了路面,淡漠了"前进"的初心。
(2)经济发展和分配的实际成果,重要性高于务虚活动。
拉美左派建立的政党和政权多长于务虚而短于执行,并最终因后者丧失政权或陷入困境;昨天的阿连德、今天的古巴和委内瑞拉、玻利维亚自己的PCB与另一尝试"印第安人+共产主义"结合的政党--"帕查库特克土著运动"MIP等皆如是。多年维持玻利维亚高增长的MAS曾是打破这一魔咒的很好例子,莫拉莱斯主抓"印第安人认同",阿尔塞作为他的经济部长主抓"社会主义实干",在一个时期里两手都硬了起来,改变了玻利维亚的面貌。
然而,经济建设是一种久久为功、甚至努力后未必有功的事业,不像印第安人身份政治一抓就灵,能快速服务选举。技术官僚阿尔塞自己当上总统后,面对外部因素导致的经济下行和民怨,选择了效仿莫拉莱斯走"土著运动"这个务虚捷径,却没能让多数土著买他的账,反而激化了东西部土著叙事与政治诉求分裂的新问题。
(3)域外势力、主体土著民族、小土著民族的叙事一定要理顺。
玻利维亚东部土著民族从原本MAS的坚定支持者到如今很大程度上被天主教右翼白人势力拉走,其实并不是新鲜事。任何多民族原住民联合组成的政权,在面对外来颠覆活动时,都要对这种攻击有所准备,建立和发展好自己的历史叙事,团结小民族、让大民族心情舒畅,且不能伤及自己赖以成立的合法性。
"同时打破殖民主义分子的现行颠覆阴谋和征服史洗白阴谋",是一门高度地域特化的文科艺术。如果讲得好,逆境中能给维护多民族国家团结的人一面很好的旗帜,顺境中能省下很多精力和钱。
题外话
笔者在玻利维亚见过一种极具特色的植物--"雅砺苔"(Yarita,学名"紧密小鹰芹")。
它从一里外望去,好像荒原吹出一个软萌的绿色泡泡;在一百步外定睛细看,好像一大片依附巨石的地衣;走到面前可以依稀分辨,鲜绿的表面其实是许多细嫩结构排成,看着软绵绵的好像某种多肉;俯下身来凑近观察才能发觉,它其实自成一棵硬草,整个泡状绿壳都是它的鳞叶。
千百万片硬质草叶紧紧团结在一起,看似吹弹可破、实则坚固如钢铁,在海拔5000米的高寒雪原、在被NASA用来模拟火星表面的阿塔卡玛荒漠、在贫瘠的酸土碱壤岩石板上生长开花,在叶下枝杈间撑起一片生命的微群落。
阿塔卡玛盐湖区附近的雅砺苔
就像茅盾觉得白杨是西北农民解放斗争精神的缩影一样,笔者总会觉得,雅砺苔是拉美人民、尤其玻利维亚山区原住民五百年革命抗争的缩影。它的寿命与安第斯文明一样长,人迹罕至的荒山中、未开发的印加遗迹旁,500岁的雅砺苔比比皆是;在波托西省的烟荒绝域,一些不起眼的个体已活了3000年,至今仍在以每年1-2毫米的速度向上生长。它不怕寒沙寂寥、它不怕天光暴晒,用南美独有的浪漫风格,为这片万里朱殷、风悲日曛的赤地,染上一抹调皮捣蛋般生机勃勃的亮绿色。
"我死了,但我将以千百万身体重生!"(Nayawa jiwtxa, nayjarusti waranqa waranqanakawa kutanipxa!)
自从哥伦布时代的海地-古巴泰诺人起义到今天,南北美洲印第安人一直在重新掌握自身命运的道路上艰难求索。MAS这场兴衰,往大了说,已是迄今最成功的此类尝试。
笔者个人对MAS和他们的社群社会主义探索怀有好感,但笔者的好感一文不值。南美左派力量尤其马克思主义者,只能吸取教训、进一步把普遍真理与本地实际相结合,苦练内功提升政治业务素质,争取尽早重振旗鼓,自己从溃败后的蛰伏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