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鲍韶山,翻译/鲸生】
特朗普政府推出50年期住房按揭贷款和15年期汽车贷款,这一举动揭示了另类右翼政治纲领空洞性的本质。
无论是以"后自由主义""民族主义"还是"身份认同"等名义出现,另类右翼势力都将自己塑造成"西方文明抵御文化衰败与精英阶层背叛的最后防线"。他们对"人口置换""不稳定就业""主权丧失"等问题的诊断,确实在去工业化的西方国家腹地引发了强烈共鸣。
然而,他们开出的药方却是空洞的。

特朗普近日提议推出50年期房屋抵押贷款计划,以鼓励年轻人购房,美媒则援引业内人士质疑其可行性
另类右翼势力并没有提出任何真正的经济政策纲领,而只是诉诸一种"文化怨恨"式的政治。他们的失败是结构性的,反映出一种政治经济体系的深层问题--至少过去四十年来,这个体系不断掏空着西方国家中越来越多人过上体面生活的基础。
另类右翼势力拒绝挑战金融资本、科技食利者或新自由主义秩序--恰恰是他们利用了这个秩序制造的焦虑感。他们拒绝深入剖析病灶,仅仅提供让人情绪舒畅的"症状学解释"。在这一点上,他们与自己所深恶痛绝的"觉醒左翼"和"全球主义者"如出一辙:都以象征性的表演取代了物质层面的重建。
另类右翼把经济权力的问题歪曲成了文化与种族认同的问题,并常常掺入某种"末世神话"式的话术,呼吁"回归传统价值",却从不思考支撑这种"价值"的物质基础从何而来,能否维系。其政治话语中频繁出现回归传统的"家庭价值"等怀旧叙事,却从不回应关于工资实质性增长的需求--这正是让那些口号具备哪怕一丁点可能性的前提。
他们对移民问题的日益关注,有时甚至滑向"新优生学"式的"纯洁"话语,却刻意无视了跨越种族界限的结构性不平等的政治经济根源。他们用"清洗"的政治替代了"结构性变革"的政治。
归根结底,另类右翼的"后自由主义文化政治",却被自身坚持的自由主义经济学所桎梏。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实践。1949年建国之初,新中国就拒绝了自由主义,并在此后建立起一个"发展型国家",能提供住房、基础设施、扶贫与科技自主等实际的公共政策成果。可以说,作为一个"文明型国家",中国从未真正被自由主义的本体论所束缚--尽管自十九世纪中后期以来,曾多次有人尝试将其引入中国。
当西方政治陷入"文化战争"时,中国把政治经济的根基放在生产与流通上。另类右翼势力不仅做不到这一点,甚至根本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恰恰是他们意图在反对资本的同时,又保留资本本身带来的既得利益。
当今多个国家里的另类右翼政党和政治运动,正因他们共同缺乏的东西而显得相似:都缺乏建立在对问题的结构性根源分析之上的严肃经济愿景。他们的主导口号是反移民、反全球化和"某某优先",但这些口号的背后,没有任何正经的产业政策或经济改革方案。
他们提出关税威胁,声称要推行各种经济保护措施,但从未考虑过对金融体系进行根本性改革。面对自动化对劳动者的威胁,他们除了表现出新卢德主义式的恐慌外,几乎无所作为。至于住房金融化--私募股权、Airbnb平台、土地分区限制,如今又加上五十年期抵押贷款--他们除了把穷人当替罪羊外,在政策主张上也毫无建树。
一旦掌权,他们的成绩单更显空洞。特朗普政府2017年的减税政策让83%的利益流向最富有的1%人群。而那份所谓的"大而美法案"(Big Beautiful Bill)只会进一步加速财富的向上再分配。美国制造业并没有复兴,住房成本相对收入的比例持续攀升,购房者的平均年龄也越来越高,而最终的答案却是:终身偿还的房贷奴役。五十年期贷款虽然降低了月供,却意味着一生都要为银行打工,甚至让银行家们的利润几乎翻倍。

当地时间11月6日,特斯拉股东在美国得州超级工厂举行的年度股东大会上以75%的多数票批准了马斯克的1万亿美元薪酬协议
另类右翼势力一面哀叹"福特主义契约"的终结--包括稳定的工资、住房、家庭与社区--却拿不出任何替代方案来取代灵活劳工、资产泡沫化和债务奴役。他们向美国"铁锈带"、法国的"郊区贫民区"、英格兰北部的民众喊话,却没有提供任何真正能让市场重新嵌入社会目的的机制。他们的经济话语充其量只是防御性的("止血"),而不是建设性的("创造未来")。
另类右翼对文化议题的执念,其实正是左翼的镜像,只不过是以负片的形式呈现。
在过去几十年里,中间偏左的政治力量用"社会自由主义"管理着西方的衰退:他们忙于开展各种"权利运动"、"多元文化主义",以及你能想到的形形色色的身份政治议题--与此同时,民众工资增长停滞、工厂关闭、金融资本横行。
苏联解体后,西方中左翼被掏空,失去了对经济结构与西方体制的发言权。至于议会民主的虚伪程序令民众失去实际权利,中左翼也无法提出任何有意义的替代方案。
布莱尔式的"第三条道路"只是给新自由主义的现实涂上了市场营销式的口红;通过私有化和政府职能外包把利润转入私人的腰包,却让公众承担风险与公共服务质量的缩水,再为修复和维持服务标准买单。克林顿的"三角策略"(即白宫同国会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人的立场保持等距)和所谓"政府再造"论调,也只是掩盖了西方自二战后形成的社会经济契约体制的空心化--这个契约曾经为资本主义的粗糙边缘打上磨砂。
这场长达四十年的实验,已经失败了。
如今,另类右翼势力以社会保守主义的名义来主导一场反弹。他们主张反"觉醒"、亲"传统",鼓吹"边境墙",而与此同时,金融资本依旧横行无阻--依旧是那一套老旧的金融体系。
西方左翼和右翼都在回避物质层面的现实。文化比钢铁更"廉价"。讨论代词或雕像的意义不需要预算、不需要直接挑战资本结构,以及终究不必引发罢工的风险。两者都把失败外部化--一切都是别人的过错。他们还把政治当成身份营销:对他们而言,选民被塑造成需要被动员的部落,而不是安居乐业、得到赋权的公民。
西方左翼的文化转向掩盖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纪律(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包容");西方另类右翼的文化转向正掩盖着新自由主义的惰性(对国内寡头而言的"主权")。两者都没有触及经济基础的问题。另类右翼并没有发明这种逃避机制--他们只是继承了它。就这一点而言,他们的确是文化上的"后自由主义",但在物质层面依然被套上了新自由主义的马甲。
另类右翼势力拒绝挑战资本,这绝非偶然,而是其政治逻辑的本质所在。西方经济运转的核心是金融、租金与股东至上原则。要想真正遏制因住房危机、就业不稳定与流失、社区瓦解所引发的不安,就必须拆解这些制度根基。
自2000年以来,美国房价中位数上涨了三倍,而工资却没有同步增长。另类右翼将矛头指向移民,却避谈私募基金的大规模收购与邻避症候群(NIMBY)式的土地规划。若要真正解决问题,政府就必须考虑推行土地价值税、公共住房、限制企业购房与零利率贷款等政策。但这样一来,郊区的房产价值就会暴跌,让另类右翼势力失去在金融领域的支持者,也会戳破他们承诺的回归"自由之地"的幻梦。于是,美国民众得到的方案是:五十年期房贷。
科技巨头则通过数据、应用商店税与云计算垄断来抽取租金。另类右翼势力将马斯克和彼得·蒂尔奉为英雄,却忽视他们在推进自动化、科技垄断与监视体制扩张中扮演的角色。如果真要打破平台垄断、强制执行开放协议,那就会威胁到另类右翼自身赖以传播主张的社交媒体平台与渠道。因此,他们宁愿相信马斯克/蒂尔式的"科技拯救神话",幻想这些"开明的科技企业创始人"能代表追求一个"被救赎的社会秩序"。
他们的金主--房地产大亨、对冲基金经理,以及新兴的"加密货币界巨鲸"--则依赖低资本利得税与资产价格膨胀。征收财富税或将资本流重新导向公共产业,是他们无法接受的。虽然征收关税会推高消费者价格,但这些虚拟资本领域的企业盈利却安然无恙。

特朗普今年6月提交的第二总统任期首份财务报告显示,他与子女共同创立的加密货币公司在去年的代币销售中赚取了5770万美元(约合4.14亿元人民币)。
正如国际贸易问题专家、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加里·赫夫鲍尔(Gary C. Hufbauer)近期指出,截至2025年8月,"美国企业承担了大约75%的关税成本,主要通过压缩利润率实现。"他接着说:"美国消费者承担了剩下的25%成本,表现为服装、鞋类和家具等生活用品价格上涨。这种分担方式是不可持续的。未来几个月内,最迟到2026年春季,大部分关税负担都将以高价的方式转嫁给消费者。"
另类右翼需要这个他们所批评的体系。他们没有其他的权力基础。他们的知识界代表--包括播客主、网络意见领袖和自媒体人物--靠煽动情绪谋利,他们从不关心制度建设,更遑论结构性改革。若要制定一份真正的计划,就必须正面应对那套为他们提供资金、庇护与掌声的经济基础。但他们选择了情绪宣泄与金融幻觉。
中国提供了一种对照的模式。1949年建国时,新中国便在理念上明确拒绝了自由主义,并优先考虑生产而非市场,将主权置于资本权力之上。新中国取得的成就并非靠抽象的意识形态宣言,而是具体可见的物质成果。
自1978年以来,中国通过教育、乡镇工业化、土地改革、基础设施建设与城市化等一系列政策,使8亿多人脱贫,其背后支撑是国家主导的金融体系与关键基础设施投资。全国城镇居民家庭住房拥有率达到90%以上,而当房地产投机抬头、房价飙升时,国家果断出手--"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
在基础设施方面,成果同样显著:4万余公里高铁、99%的电气化率、5G覆盖所有县级地区。以上仅仅是一小部分的关键成就。
国有企业在钢铁、铁路与能源等领域居于主导地位,成为提供"基础设施流通"等核心公共物品的支柱;与此同时,民营企业--如腾讯、阿里巴巴、华为和比亚迪--在国家信贷支持下成长,但始终处于高度竞争的市场环境中。科技发展也持续加速。中国企业从曾经的模仿与改良,转变为如今的原创与引领。他们与科研机构站在新一轮技术革命的前沿--在电动汽车、电池、新材料与可再生能源领域处于全球领先地位。
公共研发体系与知识产权吸收机制、超大规模市场相结合,形成了一个高强度的创新生态系统,它并未像西方那样依赖风险投资的"赌盘模式"。
中国敢于在必要时约束资本:它禁止加密货币交易与首次代币发行;当科技巨头偏离服务公共利益的轨道时,国家会出手干预(如蚂蚁集团上市遇阻);政府很早就开始执行数据本地化与强调信息主权的政策。中国利用市场,但没有崇拜市场。金融服务于实业,而非反过来。这便是带有国家目标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西方的另类右翼势力无法复制这种模式,因为他们接受自由主义的经济前提,却拒绝其文化前提。中国则是两者双双拒绝。事实上,中国从未被这两个前提所束缚。
另类右翼的支持者基本盘沉迷于象征性胜利。他们的网络生态系统把愤怒当成生意:主张"搞定自由派"、查封书籍、重新命名美国军事基地。至于治理问题--设定优先议题、权衡取舍、长期规划、编列预算甚至拖延--根本无法与这种即时提供的刺激感相抗衡。

今年9月,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将美国国防部正式更名为"战争部",国防部长赫格塞思成为"战争部长"
另类右翼运动的思想领袖从危机中获利,并不关心如何通过结构性改革去解决社会问题。
一份真正的施政纲领需要架构与耐心,需要投入于建设21世纪的工厂,培训工人、资助面向未来的学徒计划,而不是沉溺在对一个虚构的黄金年代的怀旧想象中。这还要求对能源体系和整个供应链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升级。
然而,这些都不在另类右翼的真正议程上,即便偶有提及,也只是被包裹在文化政治的语境之中。相反,另类右翼提供的是一个个"敌人"。工厂依然关闭,房租持续上涨,算法收得更紧。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另类右翼成为了一个他们拒绝取代的体系的泄压阀。
而另类左翼则是"觉醒左翼"的影子:他们同样选择逃避,只是换了身装束。两者都通过强调文化议题来管理衰败,坐视虚拟资本在旁大快朵颐。
中国展现了另一条道路:拒绝自由主义的经济前提,而不仅仅是其社会前提。去建设、去掌握、去引领、去兑现。
真正的后自由主义政治,应当向食利者征税,打破平台垄断以孕育竞争者;应当直面虚拟资本那被掏空的殿堂,拒绝基于私人融资的政治权威;应当宣告:资本必须服务于实体经济,服务于人民与国家,否则它将不会增进任何人的利益。
在迎来这样的改变之前,西方的另类右翼势力仍将是困在那台机器里的幽灵--不敢拔掉插头,只能在一个忘记了如何建设的文明中,陷入无尽的"文化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