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名校博士生通宵十夜写论文晕厥,自称像“穿童装的成年人”(3)

2022-12-09 17:43     剥洋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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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的倒计时时钟

从开始读博的那一刻开始,一个隐形的倒计时时钟已经按下。程猛介绍,与"在既定年龄做既定事情"的社会时钟相似,读博同样也有"读博时钟",即一种被视为"正当"的特定时间观,在恰当的时间范围和节点达成相应的目标。

在博士生董皓岳所在的南方某"双一流"高校,四年是"标准"的毕业时间。第一年修满9门课程学分,通过学科综合考试后,博士二年级上学期开题,若未通过,第三年上学期第二次开题,然后是论文写作,发论文,预答辩,盲审,答辩等一系列工作。董皓岳就读的新闻学院,学生需以第一作者或第二作者的身份发表1篇以上CSSCI期刊论文,同时也要有一次国际会议的发表才能按时毕业。

正在读博士二年级的董皓岳,目前仍没有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选题是否成立,能否顺利开题都无法预测。而同一个学术领域的同学,有的已经通过了开题,有的甚至在很好的期刊发表了论文。似乎在读博生涯的第一个关卡,董皓岳便已落后于他人。为了将自己纳入这张紧凑的时间表,他制定并遵循着同样严苛的时间表,9点起床已经是"睡懒觉",在精神状态好时每天保证8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基本就泡在阅读文献和写东西里"。

博士生董皓岳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桌旁阅读文献,写东西。受访者供图

与他人交往时,董皓岳豁达开朗,甚至他自己也认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难题,直到反复梦见相同的梦境,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抑郁的情绪。

2022年9月以来,董皓岳几乎所有梦境都关于"导师,学校,教室"。萦绕梦境的是来自导师的拷问"论文写出来了吗?"每当梦到这句话,他会突然醒来,随后心紧张得无法继续入睡,躺在床上,脑袋里思考着关于选题的细节,塞满了对未来的忧虑。一看时间,原来自己只睡了两个小时。

除了学术本身的创新压力和来自同辈群体的比较和竞争压力,让26岁的董皓岳焦虑的还有生活的压力。博士生每个学年要交1万元的学费,每个月的补贴只有1500元,加上年底补贴,每年补贴共约3万元,为了维持开销,董皓岳在校外兼职做家教。自己仍是象牙塔内存款只有千元的"穷学生",校园外,已经就业的同龄朋友基本都有了3年以上的工作经验,也逐渐迈入结婚生子的人生新阶段。董皓岳记得今年七夕时刷朋友圈,看到高中同学分享了自己和爱人在餐厅的约会照。点击定位,他看到餐厅的人均消费高达4000元。

"那一瞬间有被戳到的感觉。对我来说,人均300已经是一顿特别奢侈的饭了。"董皓岳说。

章宁也有类似这样"被同龄人落下"的感觉。章宁身边,即使是读完硕士的朋友也有了三年的工作经验,当大家在讨论"结婚""买房""赚钱"等话题时,章宁往往沉默。进入金融行业的同学有的年薪达到30万,不从事金融的经过几年工作跳槽,也不乏年薪达到20万,甚至50万的人。"如果我不读博,未尝不会和他们一样。读博付出的主要是机会成本。"章宁说。她每年收到的来自学校的补贴只有3万元,"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穿童装的成年人,没有与年龄匹配的生存能力。父母生病等问题,我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

独自前行的学术生涯,章宁同样被读博时钟牢牢捆缚。她每天至少学习10个小时,很少外出,难得地和朋友去趟公园,她也随身携带着电脑。北方的冬季寒冷,朔风凛冽,路边行人裹得严实,行色匆匆。章宁和朋友走在马路上,导师发来消息,她会在路边坐下,打开电脑开始查找资料,给导师反馈。章宁形容,就像坐牢的感觉。"有一个隐形的东西一直盯着我,盯着我的产出,看着我的进度表。我不敢懈怠,浪费时间是可耻的。"

董皓岳表达了相同的负罪感。不在状态时,一天只能学习3、4个小时,每每这样度过一天,晚上躺在床上,他被负罪感重压,脑子里都是诸如"我的同学今天应该做了很多事"的念头,而后,是注定的失眠。

在社交中,董皓岳常告诉朋友,自己做好了5年毕业的准备。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内心知晓:"延期"毕业的后果不仅只是难以按时获得学位,还意味着在延期的半年、甚至几年之内丧失获得潜在的机会,进而还可能影响找工作,甚至结婚生子等重大人生选择。

"冲卡闯关式的读博生涯,每一个关卡都充满了不确定和风险。一旦在某个环节耽误时间,机会成本可能会是难以承受的。在这样的时间观下,博士生只能接受成功,不能有任何闪失。为了达到这一预期,正常的放松和享受生活就会被认为是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是'浪费'时间,甚至产生浓重的负罪感。长此以往,时间的严苛意味着心灵的严格,自我已被制度内隐着的一套道德规范完全占据。"在研究论文中,程猛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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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登成功,也面对失败

接受采访时,受访的三位博士生均提到了两个词。第一个词是"幸运"。他们说,幸运在有个好导师,幸运在抑郁尚可控,幸运的是自己没有成为新闻报道里因抑郁而结束生命那个人。

第二个词是"不想认输"。最痛苦的时候,董皓岳想过放弃学业,有时候看到心仪的工作单位在招聘,他也会萌生出去应聘的念头。但动摇只是片刻,如果退学,只能拿到硕士学位,"退学的成本太高了",他补充,"放弃是认输的表现。我不想认输。"

中途放弃,意味着过去几年的读博时间都将成为"沉没成本"。对博士生们来说,读博是一条不允许退出和失败的道路。章宁看来,读博的四年是自己全身心追逐学术的四年,读博顺利不仅关乎家人的期待,自己的未来,同样也是自我价值的全部支点。

程猛提到,多数高校和媒体宣传仍以"某研究者克服困难,终攀科研高峰"为主,在这样的主流价值观和单一的社会评价体系下,同学们在生活中很难看到其他可能的道路,遭遇学术研究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时,很容易责怪自己。"读博需要一个既鼓励勇攀科研高峰,也鼓励多元价值的生态。如果我不想读了怎么办?如果我没办法读下来怎么办?如果我不读了,是不是一样可以在学术之外闯出自己的天地?这些夜深人静扰动博士生内心的疑问,终归需要自己找到一个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来自高校、家庭和全社会的多方面支持是非常重要的。"程猛说。

确诊抑郁后,章宁开始定期接受心理咨询。"不想输的潜台词是有输赢,这是谁制定的输赢,输赢的标准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的问题叩击着章宁的心。聊天后,章宁猛然发觉,自己不是为得到导师和父母的认可,不是为了讨好权威,"这个敌人,好像是我制造的一个敌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奋斗方式,我是用不认输的信念做研究。"周启说。没有写出一篇"完美的论文"便意味着失败,曾经的她不想输。现在,在国内C9联盟高校任职博士后的周启回望曾历经的博士四年,她说,博士最难的地方在学术外,在于读博背负着生命历程的命题。周启语气轻松,"努力后失败也很正常。如果拥有不怕退学不怕延毕的勇气,反而才能走出恐惧,到达毕业的终点。"

"濒死"的体验过后,2019年下半年,周启彻底告别了昼夜颠倒地超时工作。她停了下来,不再逼迫自己向前。"那时每天的目标是如何不去死。"她说。时间变得不再奢侈,她练瑜伽,锻炼身体,走路,直到把自己走得筋疲力尽,挥霍掉一天的时间便是胜利的一天。

2019年下半年,周启习惯在学校附近的道路上散步,直到身体在走路时热起来。受访者供图

湿冷的冬天到来后,周启每天从郊区的学校赶地铁去市中心,再走路去老师的研究室,帮老师做一些最简单的数据整理。校园外是宁静少人的大路,有时落雪,视野里白茫茫宽阔一片。感知力和专注力在走路中恢复,"我从抽象的思维世界,回归到具体的现实世界"。周启看到雪团融融地堆在树桠,自己的呼吸间是团团雪一样的热气。她越走越畅快,在雪地里大声唱起了歌。周启记得最无助那一夜自己身体的体温,那种冷和凉让她恐惧。她没想到,经过一个冬天,她的身体终于在走路时热了起来。

经过生活的停顿,周启逐渐体会到,构成世间一切的不是纷杂的观念和主义,不是严丝合缝的知识框架,而是通过观察、实践和感受,更真切具体地认知世界。这仍不是一个"研究者穿过困境勇攀科研高峰"的主流故事,2020年以后,顺利的事情仍然没有到来,周启没有通过日语考试,出国申请也终止,与2019年相似,全力以赴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结果。

"最好的博士论文是一篇已经完成的论文。"导师这样宽慰她。周启开始重启写作,按自己所能,两行两行地写。除了导师的理解,跨过孤立无援的河流,周启和朋友结成"读书小组",也常和朋友们相约去玩剧本杀和户外活动,从人际关系网络中获得支持。她形容自己的精力是一块枯竭的电池,通过各种放松的方式,这块电池有了低电量,能够支撑着她继续工作。

接受心理咨询一年多的时间里,章宁接受"即使失败也没关系"。配合药物治疗,她的思考力和理解力开始恢复,章宁说,就好像4年来她第一次学会思考。"做实证研究是洞悉规律的过程,如果人类是上帝用规律支配的提线木偶,当发现规律的那一刻,我感觉抬头看到了某些东西。"

读博后,章宁一直期待着某个"神迹"出现的时刻,某个被灵感砸中的顿悟瞬间。就像凯库勒悟出苯分子环状结构的那个梦:在梦里,他看到旋转的碳原子长链像蛇一样盘绕,衔住自己的尾巴旋转不停,被电击般猛然醒来后,凯库勒写出了苯的第一个环状式。那个梦始终没有到来,现实中以年为计算单位的研究无法缩短为一个瞬间,就像从毛衣的缝隙看到火光就灵感一现,终究只是《万物理论》电影,而无法概括霍金日复一日的工作。

2022年10月,章宁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北方的秋云冷树冷,阳光却很明媚。落叶像凝固的阳光滴落,她边走边想,边走边想,是一个宁静的金色时刻,章宁脑袋里的实证和熟知的理论开始串联,看过的报道,文献,和当下生活的联系也都一一展开。"它们工整地形成了一个闭环,向我迎面扑来,交汇到我这里"。按时毕业,发顶刊,找好工作,或是顿悟的时刻,都不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撒下,章宁知道,自己正被阳光围绕。(文中周启、章宁、董皓岳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