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名校博士生通宵十夜写论文晕厥,自称像“穿童装的成年人”

2022-12-09 17:43     剥洋葱

抑郁博士生:通宵十夜写论文晕厥,26岁存款只有千元,自称像"穿童装的成年人"

读博后,章宁一直期待着某个"神迹"出现的时刻,某个被灵感砸中的顿悟瞬间。就像凯库勒悟出苯分子环状结构的那个梦:在梦里,他看到旋转的碳原子长链像蛇一样盘绕,衔住自己的尾巴旋转不停,被电击般猛然醒来后,凯库勒写出了苯的第一个环状式。那个梦始终没有到来,现实中以年为计算单位的研究无法缩短为一个瞬间,就像从毛衣的缝隙看到火光就灵感一现,终究只是《万物理论》电影,而无法概括霍金日复一日的工作。

2022年6月22日,河南省安阳市一名大学毕业生展示自己的博士学位证、硕士学位证和本科毕业证书。图/IC photo

对周启来说,读博的四年是一场看不到终点的孤身跋涉。做出原创性学术成果,顶着"不发表就出局"的压力,在密不透风的时间表内,周启艰难呼吸。直到博士二年级,在失去睡眠多日后,她望着13楼宿舍的窗户,萌生了一跃而下的念头。

现在,跨过疾痛的河流,周启从支离破碎的黑暗中抽取出曾经历的抑郁体验:失眠,理解力和注意力衰退,身体上持续不断的病痛,连报销单上的数字都算不清楚,思考的逻辑变成一截截漂浮的线头,无法写作。

周启的抑郁并不是个例。《自然》杂志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40%的中国博士生表示他们曾因读博期间的抑郁和焦虑寻求过帮助。困于抑郁情绪的博士生们,有的被学业失败的恐惧和危机折磨,有的遭遇着学术生涯的种种风险,有的在持续被否定后产生对自己的负面认知。他们承受着不同程度的抑郁体验,也在学术外背负着生命历程的命题。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讲师程猛在读博期间也曾有过抑郁体验。关注到博士生群体广泛面对的抑郁问题后,程猛把目光聚焦于身处象牙塔尖、受抑郁困扰的博士生群体,完成了《象牙塔尖的忧郁--博士生抑郁体验的叙事研究》。

程猛认为博士生抑郁问题背后隐藏着复杂的结构性和制度性问题。投身学术、位于学历教育"塔尖"的博士生们,被困于象牙塔这一社会场景所规定的框架和系统中。他们在不确定性中前行,独自摸索着锚定人生方向,也接受着不可逃避的拷问:为何要做学术?所做的研究究竟有没有意义?真切地追逐过,努力过后,怎样面对失败和一无所获?

这些问题寻常,普遍,是缠绕每个人需穷尽一生回应的谜题。不同的是,在三年至五年坚固的博士学习年限里,博士生被告知要"限时作答"。

01

抑郁的博士

对31岁的周启来说,黑云压城般的抑郁,是从博士一年级下半学期那个失眠的夏天开始的。在南方一所985高校的博士宿舍楼内,从13楼的阳台向窗外看,校园东面和北面的两座山在远望中模糊成团团绿色,清晰飘荡进耳朵的,是凿山碎石的噪音。冲击性的当当声在清晨7点准时震响,周启知道,自己又是一夜未眠。

伴随着长期失眠的,是专注力和理解力的丧失。她失去了以往高效率学习和工作的能力,想继续写论文时打开电脑,却只能在电脑前枯坐一整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连报销单上数字的加减都变得不可控制,周启发现,她算不清数字了。

心理和精神上的紧张也带来了躯体化的症状,周启头发上出现了大片斑秃,从前光滑的脸上长满了痘痘,因内分泌紊乱,月经也开始失调,她开始频繁地往医院跑,看妇科,皮肤科,生活失去了平衡的迹象。

崩坏的那一刻发生在2019年7月。一整个7月,周启被无法完成、又不得不完成的重负所压,开始惩罚性地逼迫自己学习。白天,她筹备公派出国申请,为拓宽研究视野报班学习日语。晚上回到宿舍后,开始通宵写论文,一直写到太阳升起,鸟啼声在窗外复活,才上床睡觉。短暂浅眠3、4个小时后,上午11点,她继续出门学习。

连续通宵十晚后,第十一个晚上的凌晨一点,周启猝然感到呼吸困难,眩晕无力,明明是炎热的七月,皮肤上却冷汗淋漓,汗水甚至濡湿了衣服。正值学校放暑假,深夜的校园寂静冷清,四下无人,觉知到身体的温度和能量在快速流失,周启拨打了120急救热线。接线的大叔在电话那头告诉她急救费用高,救护车不能进入大学校园,需要她自己走到校门口。像陷入泥潭般,周启躺在宿舍的床上,手指和脚趾发麻,动弹不得。"姑娘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

"极端无助恐惧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相信他。那时候我在内心祈祷,如果能让我挺过这晚,我一定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不会再消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了。"周启哭泣着失去知觉,直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道清晨的光亮从窗帘缝隙流泻。

濒死的体验后,周启意识到自己的抑郁,开始努力自救。今年28岁,在北方某985高校就读博士四年级的章宁,更早地觉察到自己的抑郁,并寻求了心理医生的帮助。

博士二年级时,章宁觉得自己陷入了醒不来的梦境。后脑如同终日压着一块大石,身体被昏昏沉沉的疲惫感捆缚。为了驱赶脑中的混沌,专注学习和工作,她喝咖啡,一罐80克的咖啡一周便可以喝完。

情绪也变得跌宕和敏感。平日里性格温和的章宁变得具有攻击性,"气愤,疯狂揣测,与所有人争辩。就像吐着蛇信子的蛇。"有时舍友的一句话会惹得章宁愤怒哭泣,而后又悔恨自责。研究不顺利时,走在校园的路上,她会突然崩溃,开始号啕大哭。缓解压力的方式是暴饮暴食,一个月内,章宁增重了10斤。

知晓自己的身心状态都无力支撑学业后,2020年7月,章宁去医院寻求帮助,被诊断为中度抑郁。

章宁在读博期间很少外出,散步时也总在思考。一天散步时章宁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电线,她说就像灵光一闪的具象化。受访者供图

02

从学习到学术:以学术为志业

2019年,完成研究生规定课程后,经济学相关专业的章宁因成绩优秀被择优选拔为博士研究生。读博的大部分时间,章宁严格遵守着自己的时间表。她每天7点半起床,8点半开始在图书馆学习,去食堂吃完午饭后,继续学习。晚上10点30分,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声响起,在灯光熄灭前,她走出图书馆,回到宿舍洗漱睡觉。

"虽然枯燥,但也习惯了。"章宁说。作为博士生,生活的枯燥是被困围于校园,往返图书馆和宿舍两点一线的轨迹。工作的枯燥,则从章宁完成论文所需的几个数字中可见端倪。

896,根据研究方向参考了896篇文献。其中英文居多,大约有600篇。博士二年级的一整年,章宁陆续阅读了600篇相关文献,一篇较短的文章十几页,长的则有30、40页,重要的需要精读的文献会花费三个小时,有些会阅读很多遍。阅读文献是写论文必须攀登的一座高塔,章宁说,研究者需要完成一种"穷尽":文献综述需要穷尽关于所做选题的所有顶刊,才能确定边界贡献。

10.1GB,为研究整理的数据在电脑里占用的大小是10.1GB。一篇论文的成立要求严谨的创新,任何已有的类似的研究都会削弱文章的价值。有些论文依靠方法的创新、理论的创新。对章宁来说,上述两点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能做的是积累数据、构筑"笨拙的护城河"。有些个性化的数据虽然公开,但数据量以万为单位、且并未被数据公司整理,章宁会设定关键词、利用软件进行爬取。为了构建一组关键变量,章宁下载了6万份上市公司的公开报告,用一个月的时间反复调整关键词、摘取关键信息、进行人工校对,但最终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结论。

储存数据的文件夹里,章宁备注着"重要!"两个字。10.1GB大小的数据是片广袤无垠的电子田野,她辛勤耕耘,在经历了松土、播种、施肥等过程,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后,原野颗粒无收。博士一年级的尾巴,因为数据不完整无法支撑实证研究,章宁只能放弃先前的研究方向。"科研是否顺利很大程度看运气。很多选题做到一半,它对应的现实问题消失了、研究价值被削弱了,或者是被其他团队研究了、不再具有创新性,或者是找不到突破口,做不下去了。顺利是一种天时地利。"章宁总结。

博士三年级,章宁不得不再次面对另一片陌生的荒原。"不知道路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前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失去一些东西。"回忆时,章宁语气缓慢,似乎仍处于那片茫然里。

学历教育的前半程,章宁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轻松度过。章宁出生于晋南的一所小城,从小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读于全市最好的初中时,她便经常考全校第一,中考后进入市重点高中的实验班。通过高考,她考进北方一所985大学的金融系,本科毕业后,进入排名更靠前的大学攻读硕士。2019年,章宁硕博连读开始博士生的学术生涯。

以往的顺利给章宁编织了一场幻梦:她是被选择做学术的人,是可以延续优秀穿过学术门廊的人。章宁的学习生涯反复践行着成功者的叙事,直到读博后开始学术研究,她第一次,也一次又一次地,在研究中承受着确定的失败。

"读博的困难,好像一开始就被我低估了",章宁形容,研究生和博士的差别,就像是从课外兴趣班到谋生的职业。硕士期间,能写出逻辑通顺、符合规范的论文就已经达到优秀标准,"但这种正向的反馈,就像新手第一次就做出及格作品会被夸奖一样。读博后,这个及格线在疯狂上升。"不同于硕士时跟着导师和同门师姐师兄写论文,博士意味着由学习阶段进入学术阶段,必须具备做出原创性学术成果的研究能力。硕士时期尚有导师在方向和细节上进行指引,读博后,章宁依然时常对研究问题充满困惑,导师似乎可以指出方向,但不再全知全能。"就好像导师指了一个方向,我去撒网,但能不能捕得到鱼、多会儿能捕到鱼,我们都不知道"。同时,导师也成为了她需要争取认可和说服的对象。

选择读博的人几乎都与章宁有相似顺遂的"优等生"学习生涯。从初中到大学,周启在各个重点学校学习,2015年,在南方一所211高校政治学院结束本科后,周启被保送硕士,2018年7月,周启考入南方985高校攻读政治学博士。

与需要看大量文献,与数据打交道的章宁不同,人文研究需要看书,从书中才能学习完整、系统的观点。不足10平米的二人间博士宿舍内,属于周启的区域到处都是书。三层书架上,"站立"的书未填满的空间被平放的书塞满。桌面上的书和读书笔记围成半包围的形状,占据桌面一大半空间。书桌旁凳子的一侧,两排书高高摞起。"为了避免圈定议题偏狭,但凡与研究相关的,我都会读一读,尽可能追求比较全面。"周启说。除了躺在床上的时间,几乎所有清醒的时刻,周启蜷缩在书与书的"围城"中,阅读,写作,思考。

桌面上的书和笔记几乎摆满整张书桌。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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