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律师困在“精英版”流水线上:高跟鞋、西装和蓬荜生辉的写字楼(3)

2022-09-19 10:23  今日头条

那天,她加班到晚上11点。还没回温的北京下起了小雨,她打车到新小区。找不到新家的路,没有带伞,衣服湿透了,脸上也全是雨水。到了家,光秃秃的一片,一张床,没有被子,她打了杯开水冲了药,没有洗澡就昏睡过去。

关怀感稀薄,在律所里屡见不鲜。卢可可的一个同事在疫情期间被要求居家隔离,而且周边地铁站也停了,合伙人说,「那你开车来」。卢可可觉得有点好笑。同事和她一样刚毕业,地铁和共享单车才是主要的通勤工具。

不断地被否定,似乎也是实习律师不得不接受的一种职场文化。黄丽娜说,她在这一年实习律师期里最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太烂了」。一年以来,她写的任何材料经常是交上去后,返回来的修订版本上是一片红字,行与行之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内容,带教律师就像是从没有收过这篇材料一样不发表任何评论。「只有当他觉得有点价值的时候才会说一些话,比如『再琢磨琢磨』。」

实习律师之于律所有时就像空气--没有工位,去所里需要抢会议室的位子。

卢可可说,几乎任何一个执业律师都能够使唤实习律师,无论在律所内外,实习律师都是「等级」上最低的人。在律所内部,合伙人-各年级的律师-实习律师,或者主任律师-部长律师-律师-实习律师,排序井然。

王通就有好几次帮同事开车,或者出差跟同事换着开,或者同事应酬他陪同开车,好在他并不是专职打杂,老板雇了专职司机是他的幸运之一。他听说过一个朋友的故事:一个十几个人的饭局,吃完饭后合伙人让那个朋友把碗收了,顺便洗了。「他还是照做,越想越无辜,越想越糟心」,最后这个朋友忍受不了被随意使唤而离职。

尤其是对非诉讼业务的律师而言,「你的遭遇怎么样,待遇怎么样,完全取决于合伙人」。离开红圈所的齐淇解释说,合伙人是负责拓展案源的那个人,团队所有人都靠合伙人的案源养活。这种前提下,合伙人拥有最大的话语权,包括对实习律师的定价权和掌控权。

诉讼律师也能感受到实习律师在某些时候的「卑微」。李铁曾拿法院批示的调查令到某个国企取资料,国企负责人以「实习律师不能独立办事」为由拒绝出示材料。「大环境对实习律师不太友好。」他说。

实习律师面对律所前辈 图源《令人心动的offer》第二季

留下的,离开的

不是没有幸运的和被尊重过的实习律师。

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以后,张子浠尝试考公没考上,回到东南沿海城市成为一名实习诉讼律师,工资6500元,在实习律师里算中等偏高的水平。带教师父快60岁,资历老道,几乎所有案件都会亲手办理。每每有案件,张子浠都会被师父叫去讨论研究,商量策略,张子浠负责写一稿,然后他再审核做出批复。

没有做过太多打杂的事情,张子浠到律所第一周就开始帮忙做案子。他很少加班,即便加班也是到晚上七八点就下班。

胜诉是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也包括写的举证和答辩材料被法官用进文书里。张子浠对此感到兴奋,觉得自己有用武之地。

好的氛围不会让人想要逃离。不久前,张子浠刚拿到律师执业证。他打算以后工作几年后出国留学深造,成为一名「有全球视野」的律师。

黄丽娜逐渐在挫败里感知到自己的错误好像没以前那么多了。她的忍耐力和钝感力支撑她走了下去,「烦恼一直都在,但烦恼也会一直被解决」。她实习期已经满一年,正在等待考核,很快就会用一张执业证书来洗刷过去的辛酸。不过,最近的体检报告显示,有几项指标变红,医生紧锁着眉头告诉她,「年纪轻轻就有了脂肪肝」。她看着镜子,觉得自己变得「沧桑」了。

对很多年轻的法学生来说,离开律师行业也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击碎卢可可美梦的那天,律所合伙人问她,最近忙不忙,卢可可说,「最近的工作都很饱和」。她期待一句关心,哪怕是表演性质的,她都会待下去。但没有,合伙人说,「那你先把我工作优先做了。」

最后一颗砝码压了下来,她终于决定辞职,并且彻底告别律师行业。

离职当天,她穿着露脐的上衣、一条水洗牛仔裤和运动鞋,在律所西装革履的律师前拿到了她的离职证明,她觉得自己很酷,终于把那些压抑的东西释放出来。她的下家是一个初创公司的法务,同事亲和,按时下班。她说,现在反而好像离法律更近了。

只不过,后遗症依然还在。卢可可还是会时不时收到社交平台上推送来的律师穿搭和实习律师备战经验的帖子。看到这些,她都会毫不犹豫长按「不感兴趣」。

图源《胜者即是正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