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可可通过了精品所面试。拿到offer后,她第一时间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也很高兴,觉得女儿成为律师,「要出头了」。
入职之前,卢可可定制了好几套西装,在社交平台上找到「女律师穿搭」的帖子:温柔小香风的外套、精致的黑皮高跟鞋,配上一头大波浪。她开始学习化妆技巧--以靠近完美的天花板女律师形象。一个周一,她兴奋地脚踩着高跟鞋进入写字楼,伴随清脆的响声蹬进律所的现实。
卢可可是极为幸运的,精品所的待遇确实很好,一个月1万多元的工资,对于实习律师来说非常拔尖。
事实上,大多数实习律师无法得到过万元的工资待遇,他们第一次感到挫败恰是在看到工资条的那一刻。在北京,从法务转行做实习律师的李铁月薪5000元,王通和黄丽娜的月薪为3000元,而且社保还要自己掏,公积金「交着玩」。但黄丽娜说这很正常,比起别人她觉得自己「还要好」。她听过更低的实习律师薪资,2000元。那是她的一个朋友,只能住在广州城中村几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裹着毯子睡觉。
实习律师们普遍地被赋予足够低的价格,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实习律师确实就值这个价。「这就像是行业普遍的共识,不成文的规矩。」王通说。
厦门的行政诉讼律师张子浠曾在执业前被派去单位驻扎,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律所的实习律师派驻在那里。他和这些实习律师聊天得知,律所和单位签订的服务合同里,律所可以拿十几万一年的派驻费用,但最终被派驻的实习律师只能拿4000元,大部分的钱都被上头拿走。「这些所每年都招这样的派驻实习律师,用完一年就『丢』,也不会有人留在这些律所。」张子浠说。
很少人追究过这种「廉价」是如何形成的。王通有一个观点,他觉得实习律师会干的工作太少了,低廉的工资似乎是情有可原的。从法学院毕业,大部分实习律师接触到的实务和在象牙塔里学习的理论关联度都非常小,许多实习律师对带教律师依附性强,入行初始都需要跟着带教律师一起学习。
王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开建筑工人施工合同的场景,他在法条上看过无数遍这个名词,但当真正打开时还是会有「原来真的有这种合同」的感慨,「法学生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即便低廉也是有工资的,而一些律所不仅不发工资,甚至需要缴纳实习费用才能入所实习。2021年,公众号「刑事专业律师何忠民」发文称,何忠民律师招聘律师助理(学徒)一名,至少要有实习律师证,待遇0元,2年学费30万。在招聘要求中,何忠民还写到:熟练使用办公软件(帮我做课件等),至少有C证、能熟练驾驶小汽车(帮我开车)。此事一出引起舆论哗然,何忠民删除了文章,对外回应说,这是一个玩笑。
虽然这听上去是有些荒诞的玩笑,但对实习律师来说,这可能也是现实。在实习律师内部,有一条有名的「段子」:「你不能请一个3000元的司机,但你能请一个3000元的能开车的律师。」
更多时候,廉价背后有一套来自带教律师或合伙人的「合理」解释。曾娜还原了带教律师灌输给她的价值理论:「我们(实习律师)接案子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锻炼。」她还说,行内人都知道,「家里没钱不要出来做律师」,因为有人可能由于收入太低熬不完实习期。
法学生们不得已才要接受初入律师行业的低廉市场标价。根据麦可思研究院《2022年大学生就业报告》,法学位列大学生就业红牌专业名单,已经是连续第5年上榜,而全国有超过600所高校开设了这一专业,律所的低薪资永远都不怕吸引不来人。
「白菜价随便挑,爱来不来。」卢可可这么形容。
2021年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现场,考生们在考场外复习。
另一条「流水线」
晚春的一天,卢可可发现手指有点麻。她知道那是心脏无法顺畅供应血液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要死了」。
那天,卢可可收到过一份非常紧急的任务,要求第二天早上就要上交,合伙人本交给卢可可和另一个级别更高的律师,但那个级别更高的律师又将任务全部转交给了卢可可,而她无法拒绝。卢可可憋着一口气,做到凌晨3点,她生气了,「老子不做了」。但第二天她还是早上7点就到律所把工作完成。
年轻人们并没有成为想象中的那个在庭审席上做辩护的律师,迎面而来的是枯燥、看不到尽头的工作。参与非诉讼业务的齐淇回忆了她在某红圈所做过的工作:两个月做一个案子,写尽调报告,中间穿插几份合同,审合同会有模板,看最重要的几个板块有没有问题,「基本上是重复性和可替代的工作」。
从法务到诉讼实习律师的转型之路,不如李铁原先想的那么顺畅,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打印材料,写审查意见。「哪怕工资低,但如果让我参与一个一千万或者一千万以上的案件,我会觉得学习到很多。但每天都做这种工作,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而在自己写的意见书里,被修改的句子经常超过90%,他说那是他实习律师生涯里最挫败的时候。
在这条被圈内人自嘲为「精英版」的流水线上,高压是原生的。比如,律师绝不能犯错。无论是非诉讼还是诉讼律师,犯错都是可怕的。「非常小的错误,在律所都是大错。」案例在律所内部会被反复地警示,最近一次是今年5月,一家上市公司聘请一家红圈所出具法律意见书,标题中的「临时股东大会」写成了「临死股东大会」,深圳证监局随后介入调查。这个案例在多个实习律师口中出现。
「对非诉律师来说,每一个文件都要上会,客户融不到资,白白损失几千万怎么办?我会对自己定一个极高的标准,然后告诉自己,我就是在走钢丝,我不能掉下去,掉下去就完了。」卢可可说。她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出错,出了错就赶紧道歉。
有一天卢可可加班到很晚,头脑已经发昏,上级过来说她把某个系统的名字打错了,她惊了一冷颤,赶紧道歉。第二天她缓过来,想起来系统有登记记录,她才发现这个失误是上级操作的。她没有澄清,默默咽下了这口气。
过度劳累也是标配。实习律师们都经历过加班,即便是正常下班,抱着电脑在家工作到凌晨的也不在少数。有一整月,黄丽娜每天都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她一方面要面对客户,一方面又要面对更高级别律师的催促。她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信心,经常晚上12点发信息给另一位做实习律师的大学同学,请求她的帮助。
黄丽娜唯一一次动了离职的念头是在一次凌晨4点加班后。第二天早上上班前,黄丽娜坐在小区楼下,打电话给父亲说:「爸,我觉得好像坚持不住了,工作好累,我想去做点简单的。」
电话那边没有传来安慰,「你做什么不累呢?每个人都累啊,难道只有你累。」
清醒了一点之后,她选择待下去,觉得自己有着这个行业所需要的耐受力。她也期盼着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和那些女律师一样侃侃而谈。
「有时就像是空气」
卢可可第一次在职场流下眼泪是在她生日那天,团队给她订了个蛋糕,她很高兴,端起来刚没吃几口,合伙人说,「快吃吧,活还没干完」。卢可可被泼了冷水。那晚她加班到晚上10点,等到交完材料,上级批评她写得不够认真,她又边哭边改到12点。
更让她感到寒意的是有一次她临时不得不搬家,但合伙人让她留下来加班。搬家公司已经到了,但她只能继续坐在工位上。她当着合伙人的面打电话给一位亲戚,不好意思地让亲戚帮忙搬家。合伙人看见了,但眼神冰冷,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