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4岁,当了2天助浴师,为3位老人洗了澡
我国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快车道,60周岁及以上人口以每年一千万的速度增长,预计到2050年,每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老人。这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约占整个老年群体的18.3%。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对家庭和社会提出严峻的挑战,谁来照顾,如何照顾?
8月初,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个视频,几个助浴师携带折叠浴缸,上门为失能老人洗澡,老人的身体动弹不得,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是一项源自日本的居家养老服务,近几年在国内兴起。我想从洗澡这件小事出发,去观察失能老人的生活,并感受衰老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联系了北京的养老机构,跟助浴师们一起,敲响暮年的大门。
01
8月7日上午,阳光穿透车窗,把座椅烤得滚烫,我和三名助浴师堵在北五环汹涌的车流中,大口灌着矿泉水。司机唐博和副驾驶刘传豹都是80后,他们身材高大,是助浴团队的主力。后排座位上戴黑框眼镜的短发女士叫李民花,是这家助浴团队的创始人,她一边微信联系家属,一边介绍即将服务的客户情况,男,85岁,经济条件不错,对生活质量要求颇高。
十点钟,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我们从后备箱取出两大箱设备,用推车运进电梯,到达21楼。一开门,穿着大红色上衣的常奶奶就露出明亮的笑容,"你们可算是又来了。"她今年70多岁,头发半白,精神矍铄。
我们换好自备的拖鞋,进到一个60平左右的两居室。我注意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门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桌子和几把老式塑料椅子,桌上摆着旧报纸、三元牛奶瓶、老式烧水壶,桌腿旁堆着纸尿裤和护理巾,室内很安静,只听到头顶空调吹来的风声。
常奶奶开口打破了沉默,"老先生,你看谁来了?"我望向客厅一角,张爷爷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黄蓝相间的条纹毛巾被包裹住,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他,张爷爷眼睛似睁未睁,眉毛是白色的,嘴巴干瘪,鼻子上插着吸氧管子。"我们又来看您了。"李民花熟悉地跟老人打招呼。我特地放大自己的音量,"您好,我是新来的小王。"他用失焦的眼神望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骨节突出的手微微抬起向我示意,我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没有血色。
去年1月的一个深夜,常奶奶被响声惊醒,发现丈夫摔倒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陷入半昏迷状态。到了医院,张爷爷被诊断为脑梗复发,输液、抢救,常奶奶交了十万元手术费,告知书上写着成功率只有25%,医生提醒她,要做好思想准备。
在ICU熬了20天后,张爷爷"命保住了",但脑梗后遗症导致他左侧身体瘫痪,永久丧失了自主活动能力。心脑血管疾病、摔倒,都是老年人的杀手。据国家心血管病中心统计,每10秒就有1人死于心血管病,占总死亡原因的42%。即使应用目前最先进、完善的治疗手段,仍有50%以上的心脑血管意外幸存者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跌倒更是我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因伤害死亡的首要原因。在医院里,常奶奶看到了大量摔倒后的失能老人,有人长满褥疮,有人性情大变。2021年3月,91岁的袁隆平在三亚杂交稻研究基地摔了一跤,不到两个月后就去世了。2020年7月,91岁的意大利电影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在家中摔伤髋部,引起并发症,不治身亡。
"我得好好守着他,毕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张爷爷卧床后,常奶奶一直悉心照顾,脑梗病人的食物不能太硬太咸,早饭要煮小米粥,放上红薯或山药,饭后煮甘草片润肺。唐博和刘哥把老人小心地扶起,架到体重秤上,数字显示是50.3kg。常奶奶翻出记账的本子,密密麻麻的表格里都是身体数据,她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记下今天张爷爷的体重,比上周胖了0.3kg,她说,"活着,我就要给他保证生活质量。"
洗澡这件小事儿成了"好好活着"的最大阻碍,家里浴室空间小,放不下浴缸,搬运也有风险,常奶奶和保姆只能定期给张爷爷擦擦身体。常奶奶担心长久下去,张爷爷会长褥疮,身体出现异味。她在网上搜索,发现有给老人上门洗澡的服务,开始每月购买一次。
刘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防水垫,用气枪充气,一个2米长、0.8米宽的蓝色充气浴缸出现了。唐博把水管一端接到浴室的水龙头上,另一端放入浴槽,用温度计测试,把水温调到40摄氏度,同时把排水管连通到马桶里。我和李民花检查老人的身体指标,血压130/68Hmg,心率84BPM,体温36.4度,一切正常。这是助浴师们的标准流程,在正式洗澡前,需要确保老人的身体状况适合洗澡。
浴槽里的水注满三分之二。唐博和刘哥一个环抱后背,一个抬着膝盖,小心翼翼地把张爷爷从床上抬起来,抱到浴槽里,并调整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我用双手稳住浴槽,给老人罩上一个宽大的浴巾。草药香弥漫在房间里,李民花告诉我,草药包里包含艾叶、当归、益母草、姜根粉等成分,有除湿祛寒的功效。
刘传豹在浴槽中放中草药包
泡浴了十分钟后,张爷爷的手变得温热。唐博和刘哥小心翼翼地翻转老人的身体,露出后背,用搓澡巾给他搓后背和大腿,动作始终很轻。张爷爷身上没有褥疮,也没有异味,看得出家人护理得很好。他倚在浴槽边,头上沾满泡沫,刘哥问,"哪里痒啊?"老人把头慢慢转向右边。唐博熟悉地寒暄,"您今天吃了红烧肉吗?"张爷爷勉强拼出几个音节,"猪……蹄……"唐博接过话,"猪蹄好啊,多吃点。"
"您手上怎么这么多伤疤?"我问。老人眼神突然亮起来,双手开始比划,情绪变得激动,嘴里的话依然模糊不清,我依稀听到,车间、做工几个字。常奶奶补充,"年轻的时候在车间里工作,被溅出来的火星伤到了。""怎么不戴个手套呢?"唐博问。刘哥分析,"戴手套会影响精准度吧。您可真敬业啊。"老人听到了夸奖,嘴角上扬,点了点头。
助浴师们每个月固定出现在张爷爷家里,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和兴趣爱好,看到老人精神状态的波动,有时沉默寡言,有时笑得跟花一样。他们倾听他年轻时的经历,尽量多赞美他,鼓励他康复,张爷爷会分享每一顿饭吃了什么、康复后哪里能动了。李民花说,"他在向往更好的生命状态,虽然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性,哪怕动动手,动动脚也好。"
搓澡持续了半小时,张爷爷身体开始发抖,扒住浴缸边,发出虚弱的声音,"扛……不住了……"我们给老人擦干身体,把他轻轻抱回床上。"有痰吗?""有。"张爷爷又支支吾吾地说,"要撒尿了。""不急,不急。"常奶奶安抚着她,把尿壶递到了床上。
蒸腾的水汽间,每个人脸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两个男士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常阿姨把我们送下楼,她在电梯里提到,不仅是老年人,年轻人摔倒伤害也很大,要从现在开始就注意身体,她侄子是搞工程的,工作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腿骨折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等工伤鉴定。出了电梯,她目送我们离开,挥着手说,"辛苦了,下个月见。"
02
午饭时间,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披萨店。李民花聊起做助浴师的初衷。她大学读日语专业,毕业后在外企工作,面向日韩客户,间接了解到日本完善的养老照护体系--在洗浴文化盛行的日本,助浴师行业是一个成熟的市场,由护工携带洗浴设备上门为老人服务,有的老人一周会洗两次。
李民花认为,老年人洗澡是一个刚需。最新发布的《北京市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21)》显示,2021年,北京市60岁及以上常住人口占比首次突破20%,65岁及以上占比首次突破14%。据北京市民政局数据,截至2021年8月,全市经评估的重度失能老年人约14万,比去年增加近一倍。老人的子女可能也已经六七十岁,自己身患疾病,面对失能父母,照顾上力有不逮;北京胡同内的住房基本没有洗澡空间,把失能老人送到外面的浴室,移动风险也很大。
助浴师在组装浴缸
去年,李民花在北京创立了自己的助浴公司。天眼查显示,北京的助浴公司只有五家,全国的助浴机构不足20家,市场刚刚兴起。有业内人士估算过老人助浴市场的前景,按照每位老人助浴一次100元的价格、每月一次的频率,单单是面向4200万失能、半失能老人,市场规模便超过500亿元。如果把60岁以上的老人都算作助浴服务的潜在客群,背后的市场空间更是高达3000亿元。一年左右的时间,李民花的团队有三名男助浴师,三名女助浴师加入,服务了300多位老人,五环内每单定价在400元左右,五环外需要收取50到100元远程费。
38岁的唐博去年加入了李民花的团队,在他眼里,助浴师这项工作可以帮助家庭解决实际困难,"帮助具体的人"。一个老奶奶脑梗手术后没再泡过澡,常年躺在通风不畅、采光不好的屋里。临终前,老人的愿望就是清洁自己的身体。老人泡澡时一直神情激动,睁大双眼,发出赞叹的哼哼声。"她太渴望洗澡了,把洗澡当成一种奢望,久旱逢甘露"。几天后,老人就去世了。
雷小精是北京另一家养老服务公司的助浴师,今年47岁。11年前,她刚进入养老行业时,助浴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的业务。这几年,老年人生活质量得到政策和市场的重视,雷小精明显感觉到,公司培训变得系统和专业,"伺候老人"慢慢变成了"护理老人"。公司会请日本和丹麦的老师专门教授助浴师护理课程,包括床上擦浴、助浴、床上洗头、剪指甲、翻身、扣背排痰、导尿管护理、鼻饲护理、私处护理等。每一项业务都要通过考核才能上岗,雷小精的职业受到了更多认可,到手的工资一万出头,"我心里特别满意。"
我问她,给老年人洗澡跟我们平时洗澡有什么不同?雷小精说,年轻人洗澡会先洗头,给老人洗澡应该从脚和腿开始洗,因为老人血液循环不好,一开始就洗头容易刺激脑血管,先从远端开始,可以让老人慢慢适应水温;年轻人洗澡会直接把热水开到最大,但老年人皮肤脆弱,在给老人洗澡前,她会先开温水再慢慢调到热水,避免老人烫伤;她还会考察老人家的浴室情况,老人洗澡容易摔倒,她会提醒家属准备防滑垫和带扶手的浴凳,或者在洗澡间墙上安装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