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公司有大约60位助浴师,大多是从外地农村到北京的中年打工者,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毕业于职业学校的养老护理专业。
24岁的吴刚就是学养老管理的职校生。他来自陕西农村,小时候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在职校学习时,老师们都是一线的养老护理工作人员。他在课堂上学到很多实用技能。有一次他遇到一位很重的老人,他和老人家属都搬不动,他想到学校教学器材中有移位滑动布,让老人翻个身躺在滑布上,双手拽住滑布,就可以省力地转移到床边,再用轮椅转移到卫生间。但他认为,在为老年人服务中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他们需要什么,身体哪里不舒服,心情如何。老年人首先是人,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机器。"
吴刚在慈爱嘉公司接受按摩推拿培训
为了培养更多像吴刚这样年轻而专业的养老从业者,2020年11月,北京市民政局等多部门联合出台了《北京市养老服务人才培养培训实施办法》,对于中职、专科、本科及以上学历的毕业生,给予4万元至6万元的入职养老服务行业奖励。
雷小精所在公司的客户,除了市场化来源,还有一部分是跟政府的合作项目,包括低保户、失独老人、残疾老人等。2020年11月,北京市在石景山全区启动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试点,为重度失能人员提供护理服务,居民缴费由财政和个人按照5:5的比例分担。雷小精的公司成为试点的定点服务机构,经过一年多运行,全区已有3400余人享受了相关服务。今年,试点会扩大到全市。北京市政府还建立了大量社区养老驿站,其中30多个驿站由雷小精的公司负责运营,每个驿站都配备助浴师。疫情管控期间,养老驿站的站长或专员每周会联系一次独居失能老人,帮助解决生活问题。
43岁的助浴师陈世军每周都去一对子女在国外的老年夫妇家服务,他会把过道的杂物搬到阳台,防止他们摔倒,陪老人听听戏,走的时候扔垃圾,再帮忙交电费、买点菜。有时周末不去,他还要打电话问候老人的身体状况。
唐博常去一个低保户孙阿姨家服务,她家里很小很破,女儿身体和智力双重残疾。孙阿姨特别信任和依赖唐博,不会网购让他帮忙,去医院挂号排队也会让他陪着,她经常跟唐博唠叨家庭琐碎的日常,"博,你要好好跟老婆和孩子过日子,经常回去看丈母娘,跟她搞好关系。"唐博很喜欢听这些经验之谈。
午饭闲聊时,我向他谈起自己的困惑,该如何跟家里的老人交流?唐博说,很简单的,你就陪在他旁边,听他说话就行,嗯啊呀什么的,聊到什么话题你就多问,就像你今天问我们一样,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03
下午两点,我们来到东五环一个老旧小区,服务对象家住3层,楼内没有电梯。
两个老人端坐在床上,他们都90岁了,是老北京人,柜子上放着四五个已经落灰的鸟笼。老太太一看到我们,脸上笑开了花。她向我们展示老爷子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纪念奖章,绶带红黄相间,奖章中间是金质的手握钢枪的战士,下面是银质和平鸽。
"他们一个连队在包着饺子,飞机呜呜呜来轰炸了,他需要保护电报机,躲在山洞里,最后整个连队都牺牲了,就剩他一个人回来了。"奶奶嗓门很亮,精气神十足,好像在发表演讲。
老爷子年轻时腰杆挺直,一辈子坚强、刚硬,很少生病。但在90岁那年,他失足摔倒在马路上,腰部粉碎性骨折,此后被困在房间里,还患上轻微老年痴呆。大家都围着奖章拍照,"您还记得当初的事儿吗?当初用什么密码发电报的?"爷爷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流下眼泪,他胳膊剧烈抖动,这是常年军旅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他不要难过。
唐博为半失能老人洗澡
衰老是一个逐渐跌落的过程。周大新的小说《天黑得很慢》中,一位英国医生把人退休后的余生划分为三个阶段:最后享乐阶段、死亡准备阶段和死亡开始阶段。第一个指的是退休之后到还能在户外走动的时期,这个阶段,外界的束缚大大减少,享受人生成为人们的主要追求。而死亡准备阶段是在人的行动能力消失之后开始的,此时,头脑还很清醒,但行动范围被限制在室内,身体机能衰退;第三个阶段就是迎来死亡,有的费时很短,十几分钟而已,有的耗时很长,几年甚至十多年。老人们偏瘫失禁躺在床上,完全失去跟外界沟通的机会,最后甚至无法保全自己的记忆。当禁锢的病体限制了灵魂,尊严也荡然无存。
唐博告诉我,上午服务过的张爷爷退休前是位高级电气工程师,技术高明,有一次北京全聚德总店的电器设备故障,其他人都束手无策,他去之后才找到了症结所在,全聚德总经理说,以后免费请他吃烤鸭。他年轻时跑遍全国的大小工地,可到了70岁之后,活动空间一退再退,北京城内、小区院子里、室内,最后是一张单人床。
吴刚上岗之后,经常遇到大小便失控的老人,老人们自尊心很强,会感到羞耻、难过得流泪。他清理完排泄物之后,总要拉着老人的手,拍拍他们的背,简单按摩身体来安抚情绪,语气尽量轻柔,"没关系的,不要想太多,当我是你的家人。"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暮年时四肢瘫痪,不能自理,在轮椅上完成了自传式民族志《静默之身》,里面写到:"躯体受损的人先是迎来了惩罚的结局(伤残),再是羞耻,接着是愧疚,最终发展到负罪。但这不是真正的 '罪',而是潜藏于我们恐惧与幻想中的自欺欺人,是在心头挥之不去而又难以言说的问题:我们做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我环顾这位老兵十几平米的卧室,墙上挂满了照片,串联起这对夫妇的一生。爷爷去朝鲜打仗时,奶奶才20岁,两人刚成婚一年,大女儿怀在肚子里。丈夫生死未卜,妻子在家里等着盼着。3年后,他们有了第一张合影,照片是黑白的,小伙子穿着军装,眼睛很亮,美丽的妻子穿着工装,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电视正对的墙上,挂着两人金婚时拍的照片--爷爷穿西服,奶奶穿着白色婚纱,满脸笑容。80岁生日大寿时,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四世同堂,他们的重孙子上小学了。当时他们身体还很硬朗,去了北戴河度假,爷爷和奶奶戴着太阳镜,并排站在沙滩上,爷爷的手指向大海深处,奶奶戴的橙色纱巾被海风吹起,天上有海鸥飞过。
老年夫妇牵手背影,图源:pixabay
04
第二天下午2点半,西四环一个小区,我和助浴师雷小精敲响了房门。头上涂满棕色染发膏的中年女士安妮开了门,手上还拿着染发刷子,"哎呦,你们真准时,一分都不差。"她用地道的北京腔说道。
窗边的床上摆满了医用垫巾包装袋,安妮的母亲躺在床上,穿着白色的背心,下半身盖着缀满红色樱桃的小毯子,尿管从被子下一路延伸到垂在床边的尿袋。
"阿姨,我又给您洗澡来了,高兴吗?"雷小精问候。老人神情呆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没有回应。安妮告诉我,母亲今年65岁,有糖尿病,一度痴迷于保健品,曾为此卖过一套房子。去年,母亲因血糖过高在家中晕倒,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后来开始小脑萎缩,大小便不能自理,话也说不清楚了。
安妮今年41岁,是独生女,母亲不能自理后,她就全职在家,每隔几个小时给母亲翻一次身,凌晨五点起来处理大便,一天要收拾几次。刚开始,安妮自己帮母亲洗澡,母亲130多斤,有时候安妮身体不舒服,把母亲扶到浴室就没劲儿了,她开始一周叫一次助浴服务。
老太太双手扶着雷小精的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手上攥着尿袋,安妮在后面托住她的腰,我给她穿上鞋,伸出双手护在侧面。我们把老人包围住,一起小步挪动着往浴室进发,"把脚抬起来,小心,转个身,脚收一下,慢慢坐。"离卫生间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助浴师雷小精给老人洗完澡后,为其剪指甲
安妮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套着两件衬衫,脚上还穿着一双女鞋。安妮说,父亲今年67岁,已经被确诊为重度阿尔兹海默症,"现在脑子不受控制。"
他糊涂时,用烧水壶煮方便面,把洗好的衣服放进脏水桶里,掰坏了阳台所有的窗户。他还动不动就发脾气、骂孙子孙女,严重时甚至把衣服脱了,光着身子在屋里乱转,随地大小便。安妮只有跟在后面,不停地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