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母亲被儿子拉黑:两人相处不到半天 丈夫已自杀(2)

2022-01-14 09:47     冰点周刊

在她看来,丈夫的离开没有任何征兆。那几日,她眼泪不自知地流,人也恍惚。在儿子离开的三年后,她又一次地失去了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那年她 25 岁,有亲戚在谈赔偿,她忘了丈夫买过意外保险,甚至记不起来是否收到过赔付,匆匆把遗体火化了。

铁路公安部门的现场勘查笔录和治安灾害事故发生报告显示:2008 年 6 月 16 日 13 时 40 分,一位铁路工人在火车隧道内巡查时,发现了杨东竹,经分析,认为是坠车自杀身亡。

回到四川,三口之家只剩她一人。

夏先菊一直随身携带着杨家鑫百天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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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菊觉得自己变了。她原本大大咧咧的,想什么做什么。如今,她习惯了生活也许在某一刻会突然转弯,她会事先考虑每一种可能的结尾,提前准备。

她最终离开四川,又嫁了人。当初家人和朋友给她介绍新对象,她只有一个前提——如果杨家鑫找回来了,对方能够接受。为此,她和一些人不欢而散。现在的丈夫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如果找到了就带回来,我们一起养 "。

她随后来的丈夫去过湖南、湖北打工,最后在重庆安家。她以前一直说话急促,声音洪亮。现在,她和女儿们细声细语。孩子们从小到大,身边没离开过人,大女儿直到小学五年级,仍有家人接送。

2019 年 11 月 2 日," 梅姨案 " 有了进展,杨家鑫被找到。

接到电话时,夏先菊在一家做汽车刹车片的工厂流水线上做工,上 9 个小时白班,偶尔还要值夜班。她快 40 岁了,想多赚些钱,只能找工时更长的工作。这份工作她做了 5 年,待遇算好的,有五险一金,但过年只放几天假,车间总飘着粉尘。她的丈夫在流水线上生产汽车灯。

夏先菊两天两夜没睡觉,提前一天向工厂请假,从重庆坐火车去广州,早早到达现场,参加这场寻子见面会。

她有很多设想,14 年未见,她打算带着儿子像朋友一样逛街,还琢磨给儿子准备个金饰。联系她的警察见过很多认亲家庭,劝夏先菊," 做好心理准备,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夏先菊有过担心,会不会比对错了。当警方念到杨家鑫的名字,那个 15 岁的少年从楼梯上慢慢走上前来,夏先菊的心砰砰跳,只觉得 "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肯定是我的儿子 "。

见面会之后,母子俩在一起的时间一共不到半天,包括吃饭和接受媒体采访。有限的交流里,夏先菊告诉儿子,要多读书,多出去见人,把视野放宽。

临别时,杨家鑫决定还是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夏先菊家中已有丈夫、公婆和两个孩子。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她和杨家鑫挥了挥手,没得到回应。

下一个周日,她打电话过去,没人接,给儿子发微信,想问问学习,对话框里弹出提示,她被儿子拉黑了。

如今,她获取儿子的消息依靠儿子的养母,他们两三个月通一次电话,但她从没和儿子直接对话。养母偶尔发来一小段文字或是几张图片、一段视频。屏幕里,儿子在洗碗、吃饭或是在郊外玩。她通过养母,留意着儿子人生中重要的节点,高考后询问成绩、毕业前叮嘱要多实习。她要过地址,想寄些衣服过去,后来想儿子可能不愿意穿,也搁置了。

很多亲戚和她说过,杨东竹算是身边读书多的,上过县里排名前几的高中,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放弃高考。她相信儿子有优秀的基因,小时候去超市买东西,大人忘了拿回找来的零钱,小小的他不走。

儿子如今 18 岁了,在读大专。夏先菊觉得儿子的疏离也许是因为心理阴影," 梅姨案 " 轰动全国,杨家鑫可能已经看到新闻。夏先菊听警察说,在养家,杨家鑫从小就知道自己是 " 外面的小孩 "。

" 梅姨案 " 中的另一个被拐家庭,山东人申军良在 17 年前丢了即将满周岁的儿子申聪,此后,他从 28 岁到 43 岁一直在寻子路上。他辞去工厂高管的工作,负债一度达数十万元。两年前,他终于找到了申聪。

申军良接触过许多寻子家庭。他认识夏先菊,曾把杨家鑫和另外 9 个孩子以及 " 梅姨 " 的信息印在自己儿子的寻人启事上,一同发放,他还帮这些家庭把信息提供给 " 宝贝回家寻子网 "。

寻子路上,他见过各种家庭破裂后的故事:丢失的孩子长大成人,学历超群工作体面,但眼神闪躲,始终无法信任任何人;父母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被拐的孩子,加上微信后因为不会打字,口音又重,与在养父母家的孩子几乎没有沟通。

在申军良看来,要让失散多年的孩子最终回归原生家庭,最重要的是建立强烈的情感链接——要在足够短的时间里,让孩子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对未来的希望,否则就可能永远地丧失主动权。他说,孙海洋找到孩子后给他打过好几个咨询电话。

截至当前," 梅姨案 " 中 6 名孩子被找回,其中 4 名留在养父母家。夏先菊后来得知,那个和自己同日认亲的贵州家庭,第二次赶赴养父母家提供的地址时,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杨家鑫至今没回过四川,夏先菊也不打算去追究养父母的责任——根据养父母的说法,他们是从一位离世的亲人手里接到孩子,警方也未找到交易证据。夏先菊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在远方看着儿子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有关从前的物件都被夏先菊封存在四川老家,只剩一张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那是儿子的百天照,杨家鑫白白净净的,穿猴子图案的黄蓝色套装,骑在玩具车上。她很少主动提起儿子。现在的丈夫,也不了解杨家鑫走丢之外的那些童年琐事。

她后来的大女儿,从老人的口中听过哥哥的故事—— " 小孩不要贪吃,否则会被不认识的人骗走。" 小女儿始终不明白," 这个哥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生活?"

夏先菊又开始盯着挂历,计算着儿子的生日。她提前几天演习如何打电话,但最终总是放弃。

她曾想通过努力,过上一种 " 小康生活 ",攒到属于自己的房、车。她给自己起的微信昵称是 " 改变 ",意思是 " 希望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自己也能变得比以前更坚强 "。出事后,她只想过最平常的日子。她做过服务员,上过工地,当过流水线工人。

她记得小时候,老家的老人们总爱说一句口头禅," 小姑娘都是菜籽命,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不由人。" 她甚至有些相信," 命不好真是躲都躲不掉 "。

她很少回忆了。19 岁时,在老家四川,她和杨东竹第一次见面,两人都直接,不拐弯抹角。她脾气暴,他劝她不要那么急。身边同龄的女性多数留在家乡做家庭主妇,她决定和杨东竹一起打工赚钱。

初来广东时,工厂不算忙,每逢周末,她和杨东竹坐公交车去逛附近的商场," 像在老家赶集一样 "。她在流水线上做玩具的塑胶模型,把织成块状的毛线缝成毛衣。厂里一有新玩具,她就给儿子带一个,杨家鑫最喜欢飘着雪花、小姑娘随音乐旋转的水晶球。

母子间最温馨的画面定格在超市门口的摇摇车上,两人一起摇晃着唱起儿歌。那时夏先菊刚 20 岁出头,觉得 " 人生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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