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母亲被儿子拉黑:两人相处不到半天 丈夫已自杀

2022-01-14 09:47     冰点周刊

夏先菊和儿子杨家鑫在见面会上合影,这是杨家鑫被拐后,他们之间的唯一一张合影。受访者供图

这场重逢,主角一共两个寻亲家庭。除 38 岁的农民工夏先菊外,还有一对来自贵州的父母。宣布匹配成功后,那对贵州的父母冲上前去,把 10 多年前被拐的孩子抱得紧紧的,放声大哭。候场的夏先菊在台下想,为了给儿子留下好印象,要控制自己。

上了台,她攥紧拳头,汗水就要溢出来,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流下。她和儿子杨家鑫轻轻地拥抱,合了张影。这张照片成为他们后来唯一一张合影。

她的儿子杨家鑫是 " 梅姨案 " 中一名被拐儿童。十几年前,9 名儿童被张维平等人贩子拐卖,经名为 " 梅姨 " 的人卖掉。2021 年 12 月,张维平被判死刑," 梅姨 " 尚未找到。

1

夏先菊没有看新闻的习惯,但这两年,她会经常打开网站的搜索框,输入张维平和 " 梅姨 "。每次念起这两个名字,她咬牙切齿地形容 " 最可恨 "。

" 梅姨案 " 开庭审理时,她忙家里的事走不开,没去现场。" 好像在电视里才看过的警匪片情节,竟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家一步一步地都设计好了 ",她的家庭完全没有招架能力。

她也刷到了孙海洋的故事,觉得这样的团圆稀少而珍贵。她羡慕那些孩子回归的家庭。

2005 年,四川人夏先菊和丈夫杨东竹去广州打工,租住在广州市黄埔区镇龙镇,把 1 岁多的儿子杨家鑫接到身边。那年的最后一天,早上 7 点多,杨家鑫在门口玩,附近的人都去上班了。爷爷出门 10 多分钟洗了下鞋,回来一看,杨家鑫不见了。

报案后,家人给身在广州所有认识的老乡打电话,遇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个小孩。街道没有监控,在地图导航尚未普及的年代,夫妻二人凭记忆寻着路牌找遍了附近村庄。

他们一大早出门,在村里转上一圈,敲开没锁门的屋子,直到天黑离开。有时,两人错过最后一班公交,回程花 200 多元搭摩托车,用掉夏先菊当时月收入的五分之一。

她家没攒下什么钱,平时饿了就在路边买块饼垫肚子。有次从村里回来,想煮碗面,进了公用厨房才发现自家的煤气罐被偷了,锅也生锈了。

夏先菊瘦了 10 多斤。她以前快言快语,突然不怎么说话了,出门也总忘事儿,还会忘记工友的名字。有流言说她把孩子卖了,她只能解释,孩子丢的时候自己和杨东竹都不在家。

" 为什么非要夫妻两人一起出来打工?" 夏先菊时常问自己。可她想多赚一点钱,给杨家鑫存着读书用。他们最初在离出租屋步行几分钟的工厂做工,那里没有五险一金,后来也没什么活儿了。夫妻二人只能去更远的地方,离家几个月,把杨家鑫留给爷爷。

走的时候,儿子一直哭,她就抱着他一起哭。最后不得不交给老人抱,一旦放下,杨家鑫怕是会跟着他们走。这是儿子留给夏先菊的最后一个画面,在消失前的一个月。

出事那天早晨,她刚下夜班不久,正在睡觉,接到家人电话,从宿舍床上蹿起,摔门直奔男员工宿舍找杨东竹。

他们当时正在广州机场附近的工厂做短工,回镇龙镇要转几趟车。中间还要和老板结算欠下的工钱,从早晨拉扯到下午,才要到一笔钱,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两人从接到电话到赶回家,花了 10 多个小时。

杨家鑫消失后,爷爷几天几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 这人到底去哪儿了?" 杨东竹说什么,父子二人都能呛起来,信任与孩子一起丢了。

夏先菊一度以为儿子是跑去超市买东西走丢的。超市门口,有儿子最喜欢的摇摇车,聚集了一堆小朋友。

她无法原谅自己,接儿子来身边是她一意孤行的决定。母亲起初不同意,怕她照顾不好,是杨家鑫给了她信心。他比同龄人长得高,不用人抱,自己能蹦蹦跳跳地走路,说话也清楚,她为此骄傲。

内心更深处的原因是,她曾是留守儿童,熟悉一个人留在老家的感受,遇上不会的作业题,身边的老人没读过书,她不知道能找谁去问。她的童年感受不到父母的存在,她不想儿子也这样。

怀孕时,她早就想好了,是男是女都挺好,自己要带着孩子好好长大。杨家鑫的名字是杨东竹取的,寓意 " 杨家家和万事兴 ",他把 " 兴 " 改成读音相近的 " 鑫 ",希望阖家幸福的同时还能财源广进。

2

夏先菊的人生有一件最后悔的事,那便是儿子消失的时候,她不在身边。" 甚至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走了 "。他们始终没有任何线索,连冒充孩子的诈骗电话,都没接到过。

一次去超市,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跑到她的眼前,抱着她的腿不走,叫了声 " 妈妈 "。她笑着回," 你认错人啦 "。等小男孩跑远,她还站在原地。

夏先菊只在新闻里听过 " 人丢了 " 的故事。她中学毕业那年 16 岁,奔着表哥去了福建,有人接送。几年后,她去广东打工,走在街道上碰见过治安队巡逻,从没担心过安全问题。

杨家鑫消失没多久,他们听房东抱怨,才知道楼上一个租户也失踪了,他的房间凌乱,门也没锁。一位老人事后回忆,出事那天租户把杨家鑫抱走,说要一起出去玩儿。但房东不知道那人的真实名字和身份信息,只记得长相。

很长一段时间里,走在街头,夏先菊总盯着路上乞讨的小孩看,怕遇到熟悉的那张脸,更怕孩子已经残疾。她的月工资不过两三千元,总会掏出一点儿零钱给乞讨的小孩。潜意识里,她希望杨家鑫也能被善意对待。

杨家鑫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十六。这些年,每到农历九月,夏先菊就盯着挂历,盘算着儿子的生日,如果他在家,就能一起吃蛋糕了,想象中的蛋糕上已经有好几根蜡烛。

她做过很多噩梦。一次,她梦到杨家鑫和她一起出门,突然从马路边跳了下去,消失不见。

那时她已逐渐接受一个事实——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个只和她相处了不到两年的孩子很可能不会再回来。她的心愿简化为,只要儿子还活着,健康就可以。

有人劝夏先菊和杨东竹再生一个,他们没吭声。夏先菊觉得自己没办法专心养育另一个孩子,夫妻俩还要继续打工。

两个人都自责,互相吐过苦水,各自觉得自己没有挣钱的本领,就算把孩子接到广州,也没有本事照料。

后来,夏先菊和杨东竹在同一个工厂的不同车间做工,她听丈夫的工友说,杨东竹上班时不怎么爱说话,回到家也只埋头吃饭。

外出打工后,夫妻二人没回过家乡。2008 年,儿子丢失的第三年,她问杨东竹要不要回老家看看,杨东竹和她商量,回去后,两人在当地做点儿本金少的小生意,养鸡养鸭搞农产品也行,总之不再外出。如果以后生活稳定,就再生一个孩子。

他们辞了工作,临走前,找老板拿了 1000 元工钱,还在厂里向汶川地震灾民捐款。当时同在广州生活的杨东竹的哥哥,仍留在当地打工——怕有人得到杨家鑫的线索找来。

出发前一天夜里,下着大雨,杨东竹和夏先菊说,梦见有人要杀自己,准备拿刀放到枕头下面。夏先菊知道,因为儿子的事,杨东竹的精神状态不好。

第二天,他们一起踏上从广东开往四川的 K356 次列车,开车后,杨东竹说要去厕所。

过了一站,丈夫还没回来。夏先菊一个个去敲厕所门,还用广播找人,也不见丈夫。直到后来,她被叫去广东清远辨认遗体,才知道 " 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一步 " ——杨东竹不会回来了。

今日关注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