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期徒刑
二次讯问的时候,左某德向民警详细交代了自己偷牛的事情。
1999年,左某德好不容易供18岁的儿子读到了高二,但儿子学习成绩很差,说想赚钱,不顾反对辍了学,外出务工去了。那时,左某德出狱已经七年,父子关系渐渐缓和,虽然平日话不多,但儿子偶尔还会叫声“爸爸”,这让他心里很舒服。
儿子已成年,也不读书了,接下来几年肯定要娶老婆,但掂量自家的条件,恐怕没有哪家姑娘能看得上,左某德有压力,但他没能力,多数时候仅剩一声叹息。
儿子外出打工后,左某德清闲起来,又和之前的那帮狐朋狗友勾搭上,一起打牌喝酒。这些人大都好逸恶劳,明明穷得家里揭不开锅,却偏要在外面故作潇洒快活。
跨入新世纪,村里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平都在提高,左某德发现村书记家里买上了耕田机,几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反观自己家,连一头耕牛都没有,每次耕田都要问堂弟借牛,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村书记之前羞辱自己的话,左某德记得一清二楚,他有点委屈地对民警说,“若不是当时村书记不给自己分田,还打击自己,后面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
后来的一天晚上,左某德邀了两个朋友来家喝酒,酒桌上,相互诉说着各自的不如意,谁家卖稻谷赚了钱,谁家又盖起了新房……他们只有嫉妒的份,一口接一口的白酒麻痹自己。酒壮怂人胆,一个人突然提议,想去牵走几家邻居的牛,因为他跟这些人有过节。牛在当时的农村,是极为重要的耕种、运输工具,没了牛,农民种田就少了最得力的帮手,“把他们的牛偷走,正好报复。”
报复心理是可怕的。而这种想法正好刺激了左某德,借着酒劲,他满口应了下来,要几个人一起干。左某德对民警坦白过,“既然自己不好过,那他们也别想好过。”
当时农村的耕牛,都是系在树干上,或关在牛栏里,基本不锁门。但是一个人难得手,于是三人进行了分工,左某德和其中一人实施盗窃,另一人在村口接应,并负责销赃,赃款三人平分。
2000年9月13日凌晨,三个人偷到耕牛3头,销赃得款3800元,一人分得1200多元,这可是当时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收入。这次偷牛,左某德一直冲在最前面,两个人还对他在偷牛中展现出的丰富经验,大加赞赏。过后,左某德本打算收手,但那两位朋友是第一次偷东西,尝到了赚快钱的甜头,不打算停下来。
图|2002年,左某德因偷牛案再次入狱
二十年前的农村,根本没有监控探头,破案条件有限,见派出所没有动静,两个朋友又叫上了左某德。往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三个人疯狂作案,连续30多次盗窃周边县市的耕牛、农耕机械,这可害苦了一方百姓。重兄弟义气的左某德,每次都在盗窃活动中担当重要角色。
直到2002年,三个人才落入法网,一共非法获利40多万元,因性质恶劣,涉案金额较大,左某德被认定为主犯,被判无期徒刑。
安个空调,趁活着享享福
原以为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左某德将在牢房中度过余生,但听吴师兄说,由于在监狱积极接受劳动改造,表现良好,左某德多次获得减刑,并在2021年1月份出狱了。
图|2020年9月,左某德刑罚变更刑事裁定书
“他重获自由,怎么又要去犯罪?”我曾满眼疑惑地问过吴师兄。
“自由?”吴师兄直摇头,“恐怕他只有躯体的自由。”
左某德如同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布,老布在监狱里度过了50年时光,每天按照监狱的规定吃饭、睡觉、娱乐,他的生活已经“体制化”。出狱后,老布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还想抢劫,重回监狱,最后无奈地结束了落寞的一生。
同样,左某德与社会脱节了19年,外面世界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可能连智能手机、高铁、互联网是什么都不知道。回归社会,孑然一人,新鲜事物不断地冲击着这个66岁的老人,他难以招架。
出狱后,踏上故土,那个生他养他的乡村,令左某德十分陌生。村里的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村民们都住上了楼房。而自己的老房子,在二十年风雨的侵蚀下,已变成危房。
左某德捡起屋角放着的一把锄头,上面早已锈迹斑斑。最让他痛心和绝望的,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还没结婚,且前段时间也因为犯罪被公安部门逮捕,正在看守所拘役。
“我这是回来干嘛?”站在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他整个身体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支撑不起来了。
除了这个家,他还能去哪儿呢?狱中省吃俭用,他的劳动工资结余四五百元,勉强能维持一段时间。
在堂弟左友民的建议下,时隔20多年,左某德再一次踏进村委会。村干部换了人,态度也有大转变,一名大学生村官接待了他,得知左某德的情况以及想申请低保的想法后,村官虽面露难色,但还是答应帮他问问。其实,左某德心里清楚,自己就像家里的那把破锄头,劣迹斑斑,曾经害了村子和乡亲,现在想要好处,怎么可能?
为了维持生计,左某德想找份工作,见村里几户人家在盖新房,他凑过去问是否要请小工,可没人愿意请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到离家20里远的一家砖厂做苦力,月工资3千。干了五个月,只发了两个月工资,其余的说要等。更让他痛心的是,砖厂老板还曾怀疑他偷了厂里的东西。
作为一个与现实社会脱节近20年的人,左某德没有生存技能,年纪大了又干不了重活,没有让人尊重的资本,受到他人的排挤蔑视,很容易让人心理崩溃。左某德靠抽烟喝酒解闷,66岁的他还找过一个女朋友,但他说,那个50岁的女人,只是盯上了自己的钱,根本不是过日子的。
眼看手里积蓄只剩下七八百元,左某德想托人再找一份新工作。一次偶然机会,他碰见了当年偷牛的同伙李海华。李海华和他同村,在当年的偷牛案中,因情节较轻,服刑6年就出来了。得知李海华在某工地做事,左某德便想让他帮忙找份工打,李海华知道他生活不易,就答应帮忙问问。
不过,生活再次给他当头一棒——工地不收60岁以上的人。左某德不死心,让李海华带自己去工地转转,确定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李海华没有骗他。回家的路上,左某德满眼失落,原来自己已经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孤身一人的晚年生活令他忧心忡忡,人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心里依旧意难平,他不停地张望着马路两边张贴的招工告示,寻找着招聘信息。就在此刻,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两分钟的等待时间里,左某德看见大概50米远处,有一个搭满脚手架的小工地,隐隐约约,地面上堆放着大量闲置未用的钢管。
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偷走卖钱。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赚钱办法。
接下来几天的夜里,左某德去这个小工地踩了几次点,发现这里长期没有动工,无人看守,附近也没摄像头,周边有人家的房子也距离较远。唯一的困难,是大批量地搬运钢管,一个人会有些吃力,必须找个帮手。
他想起了隔壁村的朋友雷某生,雷某生今年69岁,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无儿无女,是个低保户。左某德先把他叫到家里吃饭,一瓶啤酒下肚,求财心切的两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一起偷钢管的那一幕。
派出所办案区,左某德说出再次犯罪的动机:2021年1月减刑出狱后,有烟抽、有酒喝,偶尔还有女人陪,过了近半年舒服日子,但自己很清楚,这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除了看守所中的儿子,人生已没啥牵挂,可是他又帮不上儿子什么忙,自己吃顿饱饭都难,只能去偷,就算被抓,也不害怕,反正进去有的吃,就当养老。
卖完钢管后,左某德拿出两千元,为房间装了一台空调,他说是想趁活着的时候享享福。剩下的一千,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五百,自己在城里住过一次宾馆,加上抽烟、喝酒、吃饭等日常开销,在被抓之前,他平分到的三千多元赃款已被挥霍一空。
进看守所那天,左某德买完被子,还剩下一百多元,见我们准备离开,他连忙把钱塞进物品保管袋,嘱咐吴师兄交给堂弟,还微笑着说,“出来以后,我还要花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