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4年,中东地区形势经历深刻变革。从伊朗与以色列的地区战略对抗,到以色列以寻呼机暗杀行动为先导展开的对黎巴嫩真主党大规模地面军事行动,再到叙利亚政局的重大转变导致地区力量格局重组。过去一年,中东局势持续牵动着全球的注意力。
在2024年末,观察者网连线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问题专家范鸿达教授,请他总结、分析当前的中东乱局并展望2025年发展趋势。
【对话/ 唐晓甫】
观察者网:今年中东持续发生战乱,从巴以到黎以再到叙利亚,局势变化越来越不明朗。所以让我们从本轮战争的引爆点巴以入手,首先讨论一下哈马斯。本轮战争,将哈马斯积蓄多年的力量被大量摧毁,连哈马斯前领导人辛瓦尔和哈尼亚都死于以色列之手,在叙利亚发生变局,伊朗可能无暇顾及哈马斯的背景下,未来哈马斯会何去何从?是否会放弃抵抗轴心寻求与穆兄会重新展开合作?
范鸿达:2023年10月7日事件对哈马斯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我当时判断,哈马斯这个组织会被彻底摧毁。在过去一年多里面,哈马斯的军事力量几乎全军覆没,在这种情况下,其政治影响力也大幅下降,复兴将变得很难。
以色列的行动目标显然是彻底摧毁哈马斯,它不会允许哈马斯继续在加沙城内进行游击战。以色列非常期望既消除哈马斯的军事威胁,也消除其政治影响。我认为,以色列会试图建设一个没有哈马斯的加沙地区。
以色列逮捕为《纽约时报》撰稿的加沙医院院长萨菲亚博士前最后一张照片 X
此外,巴勒斯坦内部的其他政治派别,尤其是法塔赫,也担心哈马斯的复兴会威胁到其在巴勒斯坦的主导地位。因此,巴勒斯坦其他政治势力大概率不会支持哈马斯复兴,甚至可能倾向于支持以色列的行动,以彻底削弱乃至摧毁哈马斯。
在与穆兄会合作方面,埃及塞西政权强烈反对穆兄会,视其为威胁。考虑到埃及政府的强硬立场及其对哈马斯的负面态度,哈马斯虽然曾与穆兄会有过联系,但在当前的政治背景下,恢复关系几乎不可能。
哈马斯作为一个政治和军事组织,正面临极为严峻的挑战,除非局势发生极端变化,否则其未来前景不容乐观。
观察者网:在这一系列变局下,巴以冲突是否会阶段性结束?除了在加沙修建隔离墙,以色列还持续侵占约旦河西岸地区,在本轮停战后,以色列会如何对待这两个地区?
范鸿达:事实上,以色列在对待加沙和西岸地区的政策上,已日益趋向一致。去年10月7日之前,加沙在哈马斯的控制下,仍有一定自主空间,基本免受以色列的直接控制。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发展,局面已经彻底改变。
与此同时,以色列对约旦河西岸地区的控制一直非常严格。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岸地区做过一个月调研,当时以色列对当地的控制手段已经十分严密。尽管巴勒斯坦在国际上得到广泛承认,但现实中,它在本地严重缺乏主权以及其他国家基本要素。西岸地区整体由以色列国防军和定居点所掌控,以色列成为当地实际的命运主宰者。可以预见,接下来以色列将在加沙地区采取类似政策。
尽管我们都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国际社会期盼巴勒斯坦能够尽早实现独立,巴勒斯坦人民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仅仅过去一年,加沙地区就有超过四万人丧生。但遗憾的是,我认为,实现两国方案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
现在最激烈的冲突阶段似乎已经过去。暴力抗争的最大力量--哈马斯,基本丧失作战能力,而其他巴勒斯坦政治派别要么无力继续抗争,要么缺乏意愿。因此,局势将逐渐降温。等到特朗普上台后,巴以局势有可能会得到相对缓和。
观察者网:回到以色列国内,内塔尼亚胡的相关案件正在重新开庭,您认为此事会对以色列政局产生什么影响?继司法改革案后,会不会再度引发以色列国内动荡,又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范鸿达:在以色列,类似高层官员被调查甚至走上法庭的情况并不罕见。内塔尼亚胡的案件并非突发事件,而是持续多年。因此,以色列民众对于内塔尼亚胡现如今面临的法庭审判反应并不强烈。
此次内塔尼亚胡受审的影响,不能与此前的司法改革风波相提并论。尽管去年上半年爆发的司法改革风波确实对以色列社会造成较大动荡,但这场风波本身仅仅是一个诱因。在司法改革之前,以色列国内就存在诸多深刻矛盾,包括犹太人与非犹太人之间的矛盾、正统犹太人与非正统犹太人之间的矛盾等。
内塔尼亚胡 CNN
因此,几年前我就曾指出,以色列面临的最大威胁,不仅是外部冲突,还有国内日益加剧的分裂现象。如果这些分裂不能得到妥善解决,未来以色列的政治动荡将难以避免。
至于内塔尼亚胡推动战争的原因,一方面,国内激进势力试图构建所谓的国家安全理念;另一方面,在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国内对内塔尼亚胡的司法调查往往会被搁置。如今,以色列在战场上处于明显优势,战争威胁有所下降,因此内塔尼亚胡被调查一事对于战局的影响十分有限。
观察者网:特朗普即将上台,有观点认为以他的保守主义立场以及他和内塔尼亚胡的关系,可能会中止甚至终结本轮巴以冲突。您怎么看接下来美国因素对巴以局势的影响?
范鸿达: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可能会推动巴以停火,具体细节可以参照其第一任期中提出的巴勒斯坦问题解决方案。从大趋势来看,美国在中东的地缘政治地位正逐渐下降,而特朗普对于两国方案的关注程度远低于拜登政府。因此,我对于两国方案的实现并不抱过高期待。实现两国方案的关键在于以色列撤出已占领的领土,但这一点在以色列国内政治环境中几乎不可能实现。没有以色列的配合,任何两国方案都无法成功。
因此,我认为巴以问题的解决,更可能是通过削弱巴勒斯坦的国家属性为代价来实现推进。换言之,巴勒斯坦或许能够改善经济状况,但要实现完全的主权国家地位几乎不可能。而华盛顿对建立完全主权的巴勒斯坦国的支持意愿也不会太大。
近年来,美国更多地将关注点转向大国竞争,并希望减少对中东地区的直接干预,特别是绝对要避免陷入当地的大规模冲突,包括特朗普团队目前也未对叙利亚局势给予过多关注。美国未来可能会通过像法国这样的国家,来引领本地区局势的发展,而不像过去几十年那样直接主导当地局势的变化。
观察者网:再将目光转向叙利亚,目前以色列已占据黑门山,并正在向戈兰高地下拓展缓冲区,您认为以色列未来的进军会在哪里停止?是否会像当年在南黎巴嫩一样,在当地建立伪政府?如果黎以战争战端重启,以色列是否有可能进一步尝试向北扩展缓冲区,并从东侧夹击真主党?
范鸿达:以色列建立的缓冲区大致沿着1974年分界线附近,这一安排使得以色列在当前叙利亚的局势变动中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但是,我并不认为以色列对叙利亚领土有强烈的控制欲望。相反,以色列希望看到一个相对分散但没有剧烈冲突、软弱无力的叙利亚。目前的叙利亚已经不再对以色列构成直接威胁。加之缓冲区相较于以色列此前的控制区域有所扩展,这为以色列保障加利利湖水源的安全提供了更强的保障。
所以,我认为以色列不会进行大规模以土地占有为导向的突破性军事行动,而是仅在面对潜在威胁时,尤其是对威胁较大的弹药库和军事设施进行打击,以确保未来叙利亚无法对以色列构成军事威胁。
同样,以色列也不会在叙利亚境内建立类似于南黎巴嫩的伪政权。若以色列采取这样的行动,势必会引发与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国家的矛盾,也可能激化与已更名为沙拉的朱拉尼派的冲突。
若未来局势再次升级,以色列可以利用其在叙利亚的缓冲区和本土,从东、南两个方向夹击黎巴嫩南部的真主党,以形成更有利的军事态势。考虑到经过黎以战争和叙利亚局势的变动,真主党大概率没有意愿再与以色列展开另一场战争。虽然伊朗没有完全停止对真主党的支持,但在伊朗国内针对外部干预行动争议加剧的情况下,其支持的持续性存在变数。因此,真主党很可能会主动避免与以色列进行高强度的对抗。
废墟上的纳斯鲁拉像JNS
之后以色列对真主党进行主动打击的可能性也不大。以色列主要有两种方式来解除真主党的武装:一种是通过军事手段摧毁真主党,另一种则是促使黎巴嫩政府军接管真主党的武装,使真主党失去独立武装的能力。如果真主党拒绝放弃武装,它将不可避免树敌黎巴嫩国内的其他派别。
所以,未来真主党如何与黎巴嫩政府以及当地各政治派别合作,将是一个值得密切关注的议题。
观察者网:叙利亚的变局,让土耳其获得大量收益,但同时也背负了叙利亚近2000万人口的生存包袱。您认为下一步土耳其以及"叙利亚国民军"和"沙姆解放阵线"会如何行动?是否会对库尔德地区展开全面进攻以夺取油田和粮田?
范鸿达:土耳其无疑是当前叙利亚局势中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无论是通过社交媒体,还是与土耳其、叙利亚过渡政府相关人士的交流,或是与土耳其朋友的私人对话中,我都能明显感受到土耳其人内心的骄傲与自豪。
我之前收到几条相关信息。例如,一位土耳其朋友提到,叙利亚过渡政府的外长在2022年刚刚在土耳其某私立大学获得社会学硕士学位,并且还是该校在读博士。另有一位女性事务的负责人,拥有叙利亚和土耳其双重国籍。这些信息都表明,土耳其人认为他们是当前局势变化的最大受益者。
然而,正如您所说,土耳其如今也面临一定风险。一方面,叙利亚在巴沙尔·阿萨德执政后期本就处于分裂状态。除了俄罗斯和伊朗的势力,叙利亚民主军(即美国支持的库尔德势力)也在其境内发挥着重要作用。
至今,叙利亚过渡政府领导人仍宣称希望各派别解除武装,形成统一的国家军队,但美国支持的叙利亚民主军并未表态,甚至可以说拒绝了"沙姆解放阵线"的政策。这样一来,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和"沙姆解放阵线"与库尔德的"叙利亚民主军"依然有小规模持续冲突和摩擦。叙利亚能否实现统一,对土耳其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另一方面,巴沙尔被赶下台后,土耳其成了叙利亚国内生计的第一外部责任人。但土耳其自身的经济状况并不理想,缺乏足够资金来重建叙利亚。要完成战后重建,土耳其必须依赖国际社会的合作,但这也是一大挑战。如果土耳其希望推动叙利亚统一,建立一个新的叙利亚,并且获得库尔德地区的油田和粮田以恢复当地经济,那么必然会与美国在叙利亚的利益产生直接冲突。
目前,土耳其对叙利亚局势的发展表现出极大的自信。土耳其外长最近的发言中甚至带有对伊朗和俄罗斯的某种嘲讽口吻。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迹象。尽管俄罗斯忙于乌克兰战争,伊朗的抵抗轴心受挫,两国在叙利亚的影响力相对减弱,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两个国家在叙利亚的深远影响。如果土耳其忽视这两个国家的作用,未来可能面临严重后果。
未来叙利亚局势的发展仍需时间观察。我个人认为,土耳其及其支持的"沙姆解放阵线"和过渡政府将继续面临挑战。
2024年12月30日,叙利亚局势图 Liveuamap
尽管如此,我也认为目前土耳其与库尔德人之间不太可能爆发全面的大规模冲突。由于"叙利亚民主军"在军事上难以与土耳其及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和"沙姆解放阵线"抗衡,很可能会在军事上遭遇彻底失败。而叙利亚过渡政府在政治上展现了强烈的统一意愿,因此库尔德人有可能在某些条件下接受国家形式上的统一。
但这一谈判能否满足库尔德人的条件,能否达到土耳其的心理预期,仍有待观察。如果双方能够达成妥协,叙利亚的统一可能会以较为平和的方式实现;如果无法达成妥协,库尔德人可能将被迫付出代价,被土耳其及其支持的武装强行完成统一。
观察者网:叙利亚快速变天,无疑打断了伊朗支持的"抵抗轴心"的地理连接,未来伊朗会如何援助真主党?此前,伊拉克大阿亚图拉希斯塔尼顶住了美国的压力,表示拒绝解散什叶派民兵。在此背景下,伊朗未来的战略会做什么调整,是否会全力经营两伊地区?以色列是否会选择继续军事打击伊朗,尤其是打击伊朗核设施?同时,对也门局势有什么影响?
范鸿达:显而易见,随着抵抗轴心成员接连遭遇打击,伊朗面临的压力和负面影响越来越大。例如,由于叙利亚阿萨德政府的垮台,伊朗对真主党的援助线路被断绝,未来若继续提供援助,必定需要绕道,这显然不如过去方便。
此外,德黑兰内部关于是否继续坚持抵抗轴心战略的讨论愈发激烈。实际上,这种讨论并非新鲜事,过去几年中就一直存在。但由于最近一年多以来,抵抗轴心成员遭受重创,这一争论愈加引起关注。
我认为,伊朗内部对抵抗轴心的支持力度正逐渐减弱。这种趋势不仅体现在政府体制内,在民间也有明显感受。每次我去伊朗,都能听到民众抱怨,在遭受国际制裁和外汇匮乏的背景下,国家仍然将宝贵的外汇投入支持抵抗轴心的行动中,许多人质疑这一做法的实际价值,甚至怀疑其是否值得继续。
因此,即使伊拉克的大阿亚图拉希斯塔尼拒绝解散民兵,我认为伊朗今后对抵抗轴心的支持力度和意愿都会减弱。而且,若伊朗希望维持并提升其地区地位,必须改变现有的对外战略,否则其前景将愈加堪忧。
抵抗轴心的局势变化,尤其是巴沙尔政权的突然倒台,可能成为迫使德黑兰改革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伊朗选择持续与美国对抗,并继续拒绝承认以色列,那么它将面临极为严峻的内外压力。
我认为,伊朗内部已经有一些势力在进行舆论测试,甚至有人提出由哈梅内伊的儿子接任最高领袖的议题,我认为这是有人试图为未来的政治变动铺路。
过去几年,以色列一直试图说服美国联手摧毁伊朗的核设施,但美国并未响应。如果美国配合,以色列与伊朗将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全面战争,而不仅仅是目前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打击。双方都有足够的实力造成致命性伤害,因此这场战争一旦爆发,冲突范围可能将不再局限于中东几个国家之间,而是引发更广泛的冲突,这也是美国一直不愿配合以色列摧毁伊朗核设施的原因。
胡塞武装目前仍保持着对以色列的进攻态势,但中东抵抗轴心需要团结才能对以色列构成更大压力。随着真主党和哈马斯的战场逐渐平息,抵抗轴心各势力正处于各自为战的局面,胡塞对以色列的挑战也会逐渐减小。如果胡塞武装继续维持进攻态势,可能会引发美英以等国的联合行动,甚至遭遇摧毁性打击。
观察者网:最后请您总结一下,中东局势正在经历升级还是降级?长期看,未来是否会出现继"阿拉伯之春"后的又一轮地区势力混战?
范鸿达:我认为经过一年多的高强度军事对抗,当前中东局势正呈现出降温趋势,已经接近一个拐点。
基于目前各方信息,伊朗、以色列、土耳其、沙特等主要大国在中东发起新一轮战争的可能性非常低。同时,考虑到哈马斯等本土抵抗组织遭受沉重打击,域外大国也各自面临挑战,因此中东再度爆发大规模混战的可能性较小,巴以冲突短期内也不太可能成为局势引爆点。总体而言,未来中东局势可能会出现一轮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