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北方朔风】
事实证明，特朗普与小肯尼迪这对组合，在某些时候总能发挥出夸张的"创造力"。
比如最近，特朗普在白宫的一场新闻活动中，宣称著名感冒药"泰诺"的活性成分对乙酰氨基酚可能引发自闭症。
其实早在今年4月，特朗普和小肯尼迪就宣布将在9月找到导致自闭症原因的时候，大多数观察者基本认为，他们会说自闭症与疫苗有关--当然，他们也确实这么说了，但没想到，主要矛头竟对准了泰诺，说是因为孕妇使用了泰诺，而泰诺中的主要成分对乙酰氨基酚导致孩子患有自闭症。
这可以说是很有创造力的发明。不过这件事情也吓到了很多人，毕竟对乙酰氨基酚是很常用的解热镇痛药，要是这都不能用，那还能用什么药？
"泰诺"是美国市场上非常常见的药物 Politico
当然，对乙酰氨基酚导致自闭症的说法，其实也不是小肯尼迪的原创，这一说法在美国本身就颇有影响力，无非没有疫苗阴谋论那么知名，所以中国国内不知道而已。之前在美国就有多起关于对乙酰氨基酚的诉讼，随着小肯尼迪继续执掌美国卫生系统，我们未来还会看到更多类似的奇观。
那么对乙酰氨基酚会不会导致自闭症呢？从目前的科学结论来看，我们认为不会。
关于这一问题，最大规模的研究发表在去年的《JAMA》（美国医学会杂志）上，《JAMA》属于最顶级的那一档医学期刊，发表的研究质量通常很高。这项研究分析了瑞典从1995到2019年出生的248万名儿童的数据，根据分析对比得出，对乙酰氨基酚不会导致自闭症、多动症或智力障碍发生率的提高。
实际上，美国的自闭症科学基金会也在最近的一份声明中表示，这些所谓的依据，都源于自相矛盾的研究结论。从目前研究来看，孕妇遵医嘱使用对乙酰氨基酚是十分安全的。
当然，小肯尼迪这帮人是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他们说不定还会找出来某些小的研究来强行证明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当然我们也知道，只要愿意对数据做些手脚，总能得出一些结论出来。数据上的相关性和现实中的因果性，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我们只要稍作处理，也可以通过数据得出这样的结论：特朗普是导致儿童自闭症的原因，因为特朗普自出生以来，全球的儿童自闭症发病率都在提高，谁都能看出这个结论的荒谬，而这就是数据相关性的局限性。
从纯粹的科学性来讲，最好的方式是拿两组孕妇做对比，一组用药，一组不用药，然后对比出生后的儿童情况。但是这样的研究，违背了最基本的伦理学原则与人道主义标准，所以现实中，关于怀孕期间的药物安全实验，不是事后分析，就是拿动物实验做研究，可信度都是有局限性的。
我们日常生活中，能看到很多药物说明书上写着，不建议孕妇使用，其实不是这些药物一定会对孕妇和胎儿有多大副作用，而是临床试验阶段，这方面没有进行研究，说明书里边写这个属于免责声明。临床上医生也建议孕妇用药要谨慎，这也属于同类的免责性提示。但现实问题是，孕妇也是人，也有医疗需求，当代医疗系统在这种问题上，就显得颇为尴尬，研究与临床试验虽然重要，但并不能覆盖现实世界的问题。
这里不妨举个例子，小肯尼迪等人认为对乙酰氨基酚会导致儿童自闭症。但问题在于，孕妇为什么会在怀孕期间使用解热镇痛药物呢？一般来说是遇到了感染性疾病，而已经有很多证据证明，怀孕期间感染疾病，会增加儿童各种健康风险，这显然是个更合理的解释。
特朗普在一场白宫的新闻活动上发表了他对"泰诺"的观点 法新社
同时，对乙酰氨基酚目前被认为是孕期唯一可安全使用的解热镇痛药，其他类似药物都有更大的风险。而如果怀孕期间发热不进行治疗，因为孕妇的严重不适，也会增加儿童的各种风险。
另外在美国，解热止痛药滥用问题十分严重，很多人把对乙酰氨基酚当做糖豆来吃，这种滥用导致的潜在风险，与正常使用解热镇痛药的风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复杂性。
但小肯尼迪和特朗普不在乎这个，他们给出的解释是非常简单的单一因素，把自闭症原因归于某个单一的"外界毒素"，这种将原因简单归咎于某一因素的"自然主义"解释，很有阴谋论的味道，但也确实能迎合一部分人群的胃口，阴谋论总是有些心理学基础的。
在临床上，当患者与家属遇到一些困难复杂的疾病时，很容易忍不住向医生提问，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这些疾病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对此医生往往是很无奈的，有些疾病的原因容易解释，但更多的疾病原因十分复杂，医生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自闭症的阴谋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自闭症在中国的官方称呼是"孤独症"，英文叫Autism Spectrum Disorder，直译的方式叫做孤独症谱系障碍。既然都叫做谱系了，那么证明这是一大类症状类似的疾病，但内在病因是否相同，就很难说了，毕竟神经系统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们只能通过外在症状来猜测。实际上，自闭症的诊断也是如此，是基于患儿的症状进行的，目前尚无任何实验室或影像学检查可作为诊断自闭症的金标准。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闭症可能是一大类类似的疾病，那么能造成影响的因素就太多了。这年头关于基因和自闭症的研究不少，当下找到的相关基因足足有数百个，而且这些基因不能叫做致病基因，只能叫做易感基因，就是说有这个基因可能会增加自闭症概率，但不代表一定会有，没有的话也不一定不会得。可能造成影响的环境因素，这年头也总结出几百条，但具体有多大价值，也实在很难说。
对于一个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来说，处境是非常痛苦的。现代医学对自闭症的认识虽然有进步，但依然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在此情况下，有人宣布自闭症的原因来自某个单一因素，并且是某些具体人的"阴谋"，这样的说法没有科学依据，但给了他们情绪宣泄的空间。后果是，这种做法不仅忽视了科学的严谨性，更可能误导公众，让真正需要关注和解决的问题被边缘化。
在投奔特朗普之前，小肯尼迪就把自己包装成为对抗邪恶医药集团的英雄形象。在这次发布会上，他们还宣布发现了预防与治疗自闭症的药物，那就是叶酸。虽然怀孕期间孕妇补充叶酸确实有助于降低一部分胎儿发育异常的发生率，但指望叶酸治疗自闭症，就很难找到什么科学依据了。不过这个建议显然颇具美国特色，大剂量维生素疗法一直是美国的民间传统，自从诺奖得主莱纳斯鲍林发明这套理论以来，美国就是最热衷于使用各种大剂量维生素的国家。
小罗伯特·弗朗西斯·肯尼迪
如果小肯尼迪真的是什么英雄，就不应该给已身负巨大困难的自闭症儿童家庭带来虚假的希望，一旦希望破灭，带来的只会是更大的痛苦。实际上，小肯尼迪的很多健康建议都带有自然疗法的特点，也就是所谓的越天然就越好，但现实情况是他本人的生活方式并非如此"自然"。
最近大家可能看到过小肯尼迪运动的视频，他一身肌肉在这个年龄段确实很不错，但这些肌肉是怎么来的呢？很多人都怀疑是类固醇打出来的，虽然他自己只承认使用睾酮，但在美国，这种解释是苍白无力的。
类固醇健身已被证实具有巨大危害，但小肯尼迪主管美国公共卫生后，没有宣布对这方面加强管理，相反甚至说过要放松补剂管理之类的话。这样的双标，实在是让人颇为无奈，很显然指导小肯尼迪健康观念的，并不是任何形式的科学。
当然，比起小肯尼迪对美国疫苗接种事业的破坏，他偏爱类固醇的负面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小肯尼迪的卫生纲领之中，反疫苗算是核心，他不只把自闭症问题与疫苗关联起来，几乎每个美国公共卫生问题，都能和疫苗联系起来。即使当下的美国面临着三十多年以来最严重的麻疹流行，但在清洗了ACIP（预防接种咨询委员会），换上自己支持的反疫苗人士之后，小肯尼迪终于可以在疫苗问题上随便操作了。
就在最近，ACIP投票限制了MMRV疫苗的接种，把麻疹、腮腺炎、风疹、水痘四合一疫苗，改成了两针，一针是麻疹、腮腺炎、风疹三合一，一针是单独的水痘疫苗。表面上看这只是调整了接种方案，但是在如今美国反疫苗情绪高涨的今天，这一需要更高依从性的改动，必然会带来接种率的降低。再考虑最近，小肯尼迪曾经多次宣称这一疫苗会导致自闭症，背后的用心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本来最近ACIP还要投票表决关于限制儿童乙肝疫苗使用的事情，理由是认为乙肝疫苗的价值有限，不过因为数据不足暂时推迟了。如果了解中国和乙肝病毒对抗的过程，大概任何人都会意识到乙肝疫苗对公共卫生的巨大价值，不过考虑到乙肝带来巨大公共卫生负担，要几十年之后才能体现出来，现在的美国人，大概是不会很在意这个问题了。
而小肯尼迪在疫苗问题上的乱搞还不止于此，在5月初，美国卫生部门宣布要开发一款"金标准疫苗"（Generation Gold Standard），宣称这将是美国下一代的通用疫苗平台，由于这一项目是小肯尼迪主导的，当时很多人还以为是小肯尼迪转了性子。但只要了解一下项目细节，我们就能知道这是一起外行指导内行的悲剧。
在宣传稿之中，美国卫生部门宣布，这一新平台的关键是β-丙内酯（BPL）灭活全病毒技术，也就是说，这个平台是一个灭活疫苗平台。灭活疫苗技术成熟，可靠性高，利于紧急情况大规模生产，但面对复杂的病原体，免疫原性往往不足，并不适合用来开发通用疫苗。而β-丙内酯灭活技术，实际上也并不是什么全新技术，而是已经使用了几十年的老技术，和创新压根没什么关系。
不过笔者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技术，因为在之前的反疫苗理论中，有人会宣传灭活疫苗的灭活药剂会导致各种疾病，这里背锅的一般是醛类或者是铝类，β-丙内酯不太被提到，所以宣传上有优势。但问题在于，当下很多疫苗并没有灭活步骤，这套反疫苗理论是有缺陷的，用这套理论指导美国疫苗开发，美国的疫苗发展前途可以说是非常混乱了。
2020年5月16日，加州伍德兰希尔斯，一名抗议者举着反对疫苗接种的标语。卫报
再结合特朗普第二任政府以来，美国公共卫生与生命科学经费被大幅削减的事实，我们不难看出，美国的卫生系统，在未来一段时间，只会越来越混乱，这对美国人民是个悲剧。更糟糕的是，对其他国家也可能有巨大的负面影响，比如国内就有不少人相信小肯尼迪和特朗普反疫苗言论，对我国的预防接种事业也会造成负面影响，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应对这样的问题。
医疗卫生是一门非常复杂的系统科学，它绝非无所不能，相反充满了局限性。但这不意味着反智主义的理论就比现代医学更加有优越性，如果科学被反智主义与阴谋论绑架，那么最终所有人都会承受巨大的代价。在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我们需要思考如何避免这样的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