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求对话迈克尔·麦克福尔: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去另一个国家访问留学,为什么要阻止呢?-吴晓求、迈克尔·麦克福

2025-05-26 09:30  观察者网

中美关系走入困境的症结是特朗普吗?在其任内,中美关系会有转圜吗?留学生和人文交流严重受阻,对接下来的两国关系又会带来哪些影响?

5月18日,在人大重阳区域国别论坛之"全球名家"第二场中,美国前驻俄罗斯大使、美国斯坦福大学弗里曼-斯波格利国际问题研究所主任迈克尔·麦克福尔与中国人民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教育部)主任、重阳金融研究院理事吴晓求,就"百年变局与中美博弈"展开深度对话,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长王文主持对话。

本文为对话环节,感谢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授权观察者网发布。

吴晓求教授与迈克尔・麦克福尔大使展开深度对话

王文:2019年4月,吴老师和麦克福尔大使第一次对话的时候,你们在很多观点上都保持一致,同时你们都在呼吁中美两国要警惕"新冷战";2024年,两位又继续对话,当时你们说中美两国关系在向坏的方向演进,但两国都应该学会妥协,于是在"妥协"这点上,二位又达成了共识。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想问麦克福尔大使,中美之间有很多一致的共同利益,就像刚才吴老师讲到,也有很多价值观一致的人群。但为什么现在中美关系似乎还在往坏的方面发展,似乎还有人认为所谓的"新冷战"依然发生。您如何评价当下中美关系的状况?

迈克尔·麦克福尔(Michael McFaul):首先,我认为您对于中美关系的观察非常重要,我们在自由国际主义理念上的很多观点其实非常接近。如果你去观察特朗普政府内部的人员构成,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者。在很多欧洲国家和政治环境中,也存在许多"整体性民族主义"(integral nationalism)的追随者,而这也加剧了现实的混乱。

刚才吴教授所说的也有道理,他提到意识形态维度远比冷战时期复杂得多。在冷战期间,我们有"蓝队"、"红队",彼此阵营明确,知道谁属于哪一方。而现在的情况远为复杂,许多意识形态之争其实是在同一阵营或同一个国家内部展开的,也许中国在经济政策方面也存在类似争议,但毫无疑问,在美国内部,这种争论非常明显,不是国家之间的对立,而是国家内部的分歧。

第二,中国如今已成为一个有实力的大国。当一个国家具备强大实力时,无论它的意图如何,其他国家往往会感到紧张。我想问有多少人知道布基纳法索?可能没有那么多。有人知道布基纳法索的外交政策吗?有人了解它的政体吗?没有人举手。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的影响力有限。所以,当一个国家变得强大,不论出于什么动机,其他国家都会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们国家如你所描述的那样取得了巨大成功,如今已经在全球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我认为,当前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两个大国就是中国和美国。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多极世界"结构,而是一个"两极结构",这两个主要大国就是中美。

正因如此,你们的政治制度会让我们的领导人感到不安,而我们的政治制度也会让你们的领导人感到不安。这不是价值判断,而是现实事实。也正是这种事实,解释了双方之间为何存在紧张关系。

美国对中国晶片实施全球禁令后,5月21日中国宣布反制,将制裁任何执行或协助执行美方相关措施的组织和个人。 路透社

第三,如果只停留在这两个基本事实上,我们的理解仍是片面的。我认为我们正处于一个"不完整的阶段",两国社会之间的联系极其有限。中美领导人之间应该进行对话,国务卿鲁比奥也应当访问中国,我们应当恢复政府间的沟通。我曾在俄罗斯担任美国驻俄大使,当时我常对我的团队说,我们当然会与普京政府在很多议题上有分歧,但我们绝不能因误解和错误信息而产生分歧。

我担心在当前的中美关系中,正是这种误解导致了彼此误判。两国政府之间缺乏沟通,两国社会之间也缺乏联系,包括学术交流。正因如此,当你不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时,最自然的反应就是"假设最坏情况"--你会认为对方想摧毁你的国家,你会认为对方别有图谋。

我认为,解释层面上当然是因为权力与政治体制不同;但开出"处方"的关键是管控这段关系。而管理这段关系的第一步,就是增进了解--这正是我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所以我也很支持我们能在这里进行这样的交流,我认为现在缺乏的,正是这种层级上的接触。

过去,我们两国曾在多个层面有密切互动,这是事实。从我的视角看,这些互动如今正在逐渐消失,甚至是被人为封闭的。这种状况必须扭转,我们需要回到更积极的接触轨道上来。

在交流中产生分歧是正常的。我想,甚至邻居之间本来也会这样,如果我们交谈更多,也许分歧也会更多,但总体而言,更多的交流可以带来更深的理解。而在我看来,这是避免最坏情况,也就是避免让冷战重演的一种重要方式。

王文:我也五年多没去美国了。从另一方面来说,有一个观点认为,中美两国就是因为互相太了解彼此,所以美国认识到中国的快速崛起,感受到了威胁,因此才遏制中国。吴老师您对此怎么看?为什么中美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吴晓求:如同我前面两次和大使对话时所强调的,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认为,中美关系若能回到正常、良性的轨道上,那世界大体上就能够和谐发展了。所以,我们要从战略高度去看,一定要看到中美关系的重要性。实际上,中国特别重视对美关系。当然,我也希望特朗普总统能够高度重视对华关系,将中国看成良好、平等、互利的双边关系,这非常重要。有时候我也挺吃惊的,我总觉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还是要注意一些言论和文字,否则有时候会弄得非常不开心。

比如我前不久看到特朗普总统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因为中美两国在瑞士的会谈,把关税下调了115%,因为我们不下调,中国就会崩溃。实际主持人很明白,他说:难道不是我们吗?他意思是说,你是不是弄反方向了--如果不降难道崩溃的不是我们吗?

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利于中美关系的改善,也不利于今后的中美经贸。我认为,中国人有个特点,就是我们说话还是比较礼貌,我们会非常温和、客气地表达一些对方容易接受的观点。而我要说的是,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两国必须要很好地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

中美关系其中一个基石是中美经贸关系,因为中美的经济体量太大了。

从中国的口径计算,中美贸易额在2024年是6820多亿美元,其中5280亿美元是中国对美国的出口,1600亿美元是美国对中国的出口。对中国而言,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是3600亿美元,占中国对全球贸易顺差的33%,超过1/3还多。由此可以看出,中美两国的关系有多重要,如果通过关税的方式来"硬脱钩",那是难以想象的。对全球经济会带来严重的破坏,问题是对谁都没有利益可能,它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还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还赚了两百的关系。所以,中美经贸关系是中美关系重要的基础。

关于人文关系的改善方面,我从新冠疫情以来已经五年没去过美国了,其中本来有两次机会可以带团去美国访问,但我一想到当时中美关系这么不好,就担心美国海关会不会把我弄到小黑屋里关几小时,那还挺麻烦的。因此,如果两国之间的知识分子和学者对交流都处于这种焦虑的状态下,对两国关系都是不好的。

我现在还担任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教育部)主任,按理说我每年都有责任去美国访问,新冠前我们每年都要到美国访问1-2次。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在2017年,当时我带着一个智库代表团,王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拜访了美国六大智库,那时候也是特朗普总统刚刚第一任期上任,我们也向六大智库介绍了中国的发展,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那时候我心里从来没有那么担忧过。但现在去会不会有这个情况,我不清楚。

迈克尔·麦克福尔:两位如果来斯坦福大学,会受到很好的接待。

吴晓求:现在特朗普政府约束并减少留学生到美国的签证,这件事情我非常不理解。因为吸引中国青年到美国访问和学习,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王文:上个月某位中国教育官员说,中国学生赴美国签证拒签率已经达到了40%以上,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

吴晓求:所以,我也非常疑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去另一个国家访问留学,说明这个国家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阻止别人呢?不挺好的吗?你把你好的东西让我们年轻人多学习,回来报效国家,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吗?你看我们国家敞开胸怀,你们谁来留学都可以,不会说约束谁,不让谁来留学。

因为共和党执政,现在有三件事正在阻碍着中美关系走向正常,一是高关税,二是留学生交流,三是国家政府的交流。当然,两国领导人的对话交流也很重要,我们非常期待。

王文:去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数量,从疫情期间最高峰的每年50万人,现在已经跌到了20万人。我认为,这是中国年轻学生的一些遗憾,但更重要的也是美国的损失。刚才吴老师说,他是教育部所属的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的主任,我是辅助吴老师的执行主任,我们两个人其中有一份工作或者说任务就是要推动中美人文交流,但我们已经5-6年没有去过美国了,这是中美人文交流基本的状况。但我去过好多次俄罗斯,俄罗斯非常欢迎我去;还有伊朗也非常欢迎我去。所以,这就是当下中美关系非常糟糕的状况。

麦克福尔大使,我很担心未来两国会不会真的出现"半脱钩"的现象,我想两国完全脱钩可能性不是特别大,但有没有可能会出现"半脱钩"?现在中国有个词非常流行,叫"平行的全球化"(Parallel Globalization)。麦克福尔大使和吴老师,你们二位认为未来中美关系会是什么样的状况?是会继续恶化下去,还是会重新出现一个转折点?

《高等教育内幕》网站统计,截至4月16日,全美210多所学校、超过1300名国际学生签证或身份遭撤销。来源:Inside Higher Ed

迈克尔·麦克福尔: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来自中国以及其他国家的优秀学生越多,对美国就越有利。我在斯坦福大学任教,目前正在讲授一门关于大国竞争的课程,聚焦中国、俄罗斯和美国。我们班一半是国际学生,其中也包括一位来自中国的学生,另一半是美国学生。正因为有这些不同背景的学生,我们的课堂讨论才更加丰富有趣。大家能从各自的国家视角出发展开讨论--包括来自日本、韩国、印度尼西亚、乌克兰的学生。这些多元视角极大提升了课堂质量。

其次,作为一个美国人,我非常希望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能够来斯坦福求学。而那些最顶尖的人才,我希望他们能留在美国。我认为,从国家发展的角度来看,美国一直都深受移民的积极影响,特别是在推动经济活力方面,数据已经非常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

以硅谷为例,那里的初创企业和科技公司中,有一半以上都是由移民创立或管理的。比如,谷歌的创始人就是来自俄罗斯(前苏联)的移民。这类例子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从国家安全和战略竞争的角度来看,这种国际互动对美国是有益的。

因此,我认为我们如今在国际学生政策上的种种限制是适得其反的。我们大学正在密切关注这些变化,并在积极应对。我们正在努力让这些政策回归正常轨道,恢复原有的开放性。

至于你刚才提的核心问题,我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但从美国国家利益的角度出发,我仍然坚信,中美应当继续成为一个全球交往的一部分,而不是将自己孤立开来。吴教授刚才的发言提到了一些重要观点,而我认为我们其实也可以从中国过去几年的一些做法中学习。中国近年来创建了多个多边机制,而我们美国并不是其中的成员。从中国国家利益的角度来看,这些安排是非常聪明的。

我个人也希望看到我们美国能够打造属于自己的多边机制,中国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一系列成功尝试,我认为我们也应当在这方面投入更多。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完全"脱钩"。

"脱钩"这个概念存在很大问题。是的,在某些关键技术上确实需要加强审查和控制,这是理智且必要的,我们也确实做出了一些调整。但如果主张完全脱钩,我认为对所有国家来说都是弊大于利。那将导致我们更加贫穷,也更加不安全。

我相信,适度的互联互通反而有助于建立良性互动,也有助于塑造保持和平的激励机制。在美国学界,有大量关于"相互依赖与和平战争关系"的研究,结论普遍认为:彼此有贸易往来的国家,更不容易走向战争;而如果彼此之间没有经济联系,那么战争带来的代价就会大大降低,也更容易爆发冲突。所以,从经济安全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保持一定程度的互联互通对各国都是有益的。

至于如何实现和平,我认为关键在于加强接触。在当前情况下,尤其重要的是中美领导人进行会晤。我们过去几年的观察表明,尤其是在特朗普任内,最高领导人之间的一对一会晤极为关键。

仅靠媒体报道是无法建立有效沟通的。必须是面对面坐下来,尤其是在没有摄像机的场合。因为有镜头在场,就无法展开真正的交流。特朗普第一次接待乌克兰领导人泽连斯基到白宫时,就是因为媒体在场,谈话效果并不好。后来在罗马的那次非公开会晤,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虽然时间很长,但成果非常丰富。所以,推动高层之间更多的直接交流,是改善双边安全关系的第一步。

王文:吴老师,您怎么看待中美关系的未来?

吴晓求:首先,中国和美国应该同时认识到对方的重要性。如果都认为对方是可有可无的,那双方关系就没法改善了。其次,双方都不要有施舍的情节,这些都不能要。因此,双方一定要认识到中美互相视对方为最重要的合作者、竞争者和利益攸关者。

第二,对中国而言,我们还是要怀着学习借鉴的态度。同时,在学习、借鉴、消化的基础上,我们再进行创新。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发达国家,它们还是有很多长处的,我们应该学习这些发达国家的长处,来弥补我们不足的地方。

数据来源:OECD、Bloomberg、中信银行财富管理

现在中国的人均GDP也就1.3万美元,离美国这样的国家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们更要以宽大的胸怀,去学习、研究、借鉴和消化这些发达国家的长处,从科学技术到人文社科,再到一些理论,一些思想,都可以做很好的研究和借鉴。在这个基础上,根据中国的情况做一些创新和融合,这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当然,走中国自己的发展之路始终是我们的基本原则,但其中绝不意味着我们不研究、不借鉴其他人类文明的研究成果。实际上,中国的发展之路始终包含着学习借鉴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并在这个基础上做进一步发展。

对美国而言,要看到中国发展的必然性,这个趋势是非常明确的。从2010年以后,"中国制造"已经第一次在全球处在第一位。到了2024年,14年以后,现在中国的制造在全球制造供给能力占到31.6%。在人类历史上,一个国家的制造供给能力能占到全球的30%,历史上只有两个国家做到了:一个是1920年之前的英国,在100多年的时间里,英国制造占到了全球30%以上;1920年以后,美国制造占据了世界首位,一直到2010年代,美国制造在全球的制造业超过30%。

所以,英国制造在全球占据首位有100多年的时间,美国有90年的时间,而中国制造占全球制造30%仅有14年。中国制造占全球制造30%能延续多少年?如果我们继续深化内部改革,坚定不移地走市场经济之路,同时完善我们的法治,完善我们的营商环境,构造一个平等、公平竞争的制度和规则,对外国我们扩大开放,不断获得外部需求,我相信中国制造也会延续很多年。这会是很多年,究竟是50年、80年还是100年?当然我希望它至少是100年,如果延续90年能持续到2100年。

我认为,这是客观事实,是不能抹杀的,要接受它。那么如何建立与"中国制造占到全球制造30%"相匹配的规则,这很重要,我认为这就是2.0版的WTO规则。

2.0版的WTO规则是新版的力量出现了,2.0版的WTO也是要素自由流动的原则,市场透明的原则,这些原则都应该得到体现。如果特朗普总统能够感知到这样的趋势,认为改善同中国的关系很重要,而我们也采取学习、借鉴、消化、技术创新的态度,我想中美关系还是会有很好的发展。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争端,也不是邻居,不仅没有领土之争,也没有历史遗留问题。中美关系历史上都是美好的,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期,都是很好的。

所以,中美关系没有什么历史包袱,理应有很好的发展,只要我们能够正确地认识彼此,双方都应该正确认识到中美关系的重要性以及战略价值,我们就能找到改善的途径,就能回到一个正常、良性的轨道。

我特别怀念上世纪90年代、2000年代甚至2010年代的中美关系,那时候我们去美国都是快乐地去,去到那里学习,反正我到美国都是学习、观察,回来思考。2003年的时候,我有幸被美国国务院的IVP项目(International Visitor Leadership Program,国际访问学者项目)选中,该项目邀请世界各国的优秀人才到美国访问,为期一个月。

我当时还很警惕,为什么选上我?那时候我真的不太了解美国,当时美国驻华大使雷德(Clark T. Randt, Jr.)专门给我签发了邀请函,说你可以访问、会谈、会见除总统以外的任何人。于是我就开了长长的一条单子,其中大概80%都兑现了,包括参众两院的银行委员会、金融委员会、美国财政部、美联储、纽交所、纳斯达克等等,还有30位经济学诺贝尔奖获得者,我都访问了。访问之后,对我的触动很大。我的意思是,那时候那样一种相互学习的氛围真的非常好,我很希望中美能够重新回到那样的发展轨道上去。

王文:谢谢吴老师,2018年我也曾被美国使馆选中,参与他们的IVP项目选中,可能认为我比较有前途。现在我们还在批评美国,可见特朗普后期的政策是不对的,我也很怀念那时候的中美关系。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