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克拉斯特耶夫:特朗普对欧洲的影响,就像戈尔巴乔夫1980年代对苏东阵营的影响

2025-12-07 13:30  观察者网

【文/伊万·克拉斯特耶夫,翻译/鲸生】

重返白宫这十个月以来,唐纳德·特朗普彻底颠覆了美国同盟友和对手国家的交往方式。他不仅正在重塑白宫的建筑架构与内饰装潢,更在重新描绘华盛顿看待世界的"心理地图"。

起初,美国政府对关税的关注似乎表明,特朗普对影响别国政治不感兴趣,只关心贸易平衡。但最近的一系列动作已经粉碎了这种幻觉。驱使特朗普对巴西展示强烈敌意(因为他极不喜欢巴西的左翼总统卢拉)却对阿根廷提供慷慨金融援助(他将该国右翼民粹总统米莱称为"我最喜欢的总统")的,恰恰是意识形态,而非经济因素。但定义特朗普政策的是关于左翼-右翼之间的分歧,而非传统的"民主与权威主义之争"。不同于他的前任小布什、奥巴马与拜登,特朗普并不热衷于输出民主。他热衷输出的是自己的国内政治议程--反移民、反"觉醒"以及反环保等主张。

也许这种"意识形态优先"最鲜明地体现在特朗普的对欧政策上。他的政府轻视欧盟、摒弃传统的自由主义价值观(这构成了跨大西洋联盟的基础),反而倾向于支持欧洲的"极右翼"政党。除了与意大利的右翼民粹总理焦尔吉娅·梅洛尼保持联系外,特朗普政府还支持德国的另类选择党(AfD)、西班牙的呼声党(Vox)、奈杰尔·法拉奇的英国改革党等"极右翼"政党。

有一种观点是,白宫认为,许多欧洲国家仅仅落后美国一个选举周期,预计未来几年内,欧洲大陆将上演戏剧性的政治右转。欧洲的右翼政治势力似乎也认同这一点,且已经采取了行动来组建某种跨国阵线。一个新的右翼政党集团--欧洲爱国者党团(Patriots for Europe)已经浮出水面,他们承诺要"让欧洲再度伟大"(Make Europe Great Again),并将美国的"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革命视为榜样。

今年5月,就德国选择党被列为明确的"极右翼组织",美国国务卿鲁比奥表示反对,与德国外交部在社交媒体上陷入"口水战"

当特朗普质疑美国与欧洲的安全协议、威胁缩减在欧洲的军事部署,并要求欧洲国家自行支付防务费用时,他对欧洲"极右翼"势力的支持看上去像一步绝妙的战略先手棋。这让美国在减少承诺的同时,仍然维持在欧洲大部分地区的势力范围,通过低成本的方式强化MAGA运动的影响力,同时阻止出现一个不那么依赖华盛顿、更加强调主权的欧洲。

在这场博弈中,中欧国家--那些非自由主义政客已经站稳脚跟的地方--扮演了关键角色。早在2024年大选之前,特朗普就表达了对维克托·欧尔班(长期担任匈牙利总理)的仰慕,后者常被视为欧洲的MAGA式领导人。特朗普重返白宫后,通过豁免匈牙利因进口俄罗斯石油所受的制裁,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关系。

与此同时,在波兰,一位得到MAGA势力支持的"极右翼"候选人卡罗尔·纳夫罗茨基于今年6月赢得总统选举。斯洛伐克总理罗伯特·菲佐也展示了靠近美国总统的立场。在捷克共和国,另一位得到特朗普青睐的右翼民粹主义者安德烈·巴比什在今年10月赢得议会选举,目前正试图组建新政府。

但就算特朗普政府大力拉拢欧洲的"极右翼"政治势力,且已经取得显著的成绩,这依然是风险极高的一步棋。首先,煽动政治极化更有可能导致一个碎片化的欧洲,而非向特朗普靠拢的欧洲。

此外,即便是欧尔班那样的非自由主义领导人,也远远无法保证会在地缘政治问题(无论是涉及俄罗斯、中国还是经济问题)上与特朗普完全保持一致。当美国政府毫不吝啬地支持那些唯独在意识形态上与之亲近的政党和领导人时,他们可能会失去长期以来构成美国对欧洲影响力基石的,在欧洲重要国家当中的"亲美主义"力量。

非自由主义的全球主义者

如果说,冷战结束后的前二十年可以概括为东欧的"西方化"、自由民主制度在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中开花结果的时代,那么今天的情况恰好相反。西欧正在逐步经历"东欧化"--也就是欧尔班式的非自由主义浪潮正在向西欧那些曾经的自由主义堡垒国家渗透。这场转变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迹象,正是德国选择党在该国西部的戏剧性崛起。

不久以前,许多分析人士还认为德国选择党--被德国国内情报机构列为威胁民主秩序的"确证右翼极端主义"--无法将影响力扩张到前东德大本营以外的地方。但如今,这样的假设已不再成立,德国选择党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等西部地区的最新民调和地方选举中表现亮眼。今天,是西欧正在模仿东欧:欧洲西部的公共民意开始与2015年移民危机时期的东欧地区民意产生一定相似性。随着东欧在欧洲政治的影响力提升,欧盟正在意识形态上越来越靠近特朗普的华盛顿。

然而,特朗普与欧尔班及其他中东欧地区右翼领导人的政治结盟,不仅仅是基于意识形态上的契合。虽然那些国家的非自由主义力量十分多元,且彼此往往在对俄政策或经济治理等问题上存在分歧对立,但那些地方的政治气候与美国的红州有许多相似性。他们都在文化上保守,基本是白人社会,且致力于追求文化同质性。与美国的MAGA支持者相似,中东欧地区的许多人也敌视移民和所谓的"觉醒"文化并支持气候变化怀疑论。毫不令人意外的是,美国的中东欧移民往往在去年大选中给特朗普投票。

特朗普当地时间11月7日在白宫接见欧尔班,白宫称已授予匈牙利为期一年的豁免,允许其继续使用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而不受美国制裁。 白宫X账号

随着特朗普在2024年赢得大选,以上两种势力之间的广泛联合变得越来越明显:在中东欧的民粹主义右翼政党带领下,欧洲大陆的非自由主义势力迅速改变方向,从过去面对欧盟时强调捍卫本国主权,转为倡导一个带有全球保守主义议程的跨欧陆政治运动。与此同时,欧洲的政治中间派却在做相反的事情:许多曾经的全球化支持者与跨大西洋主义者开始转型为主权主义者,反对他们眼中华盛顿对欧洲的意识形态过度干预。

特朗普主义的革命分裂了欧洲。不同于双方过去的几次摩擦--例如美国2003年入侵伊拉克问题--这一次欧洲没有分裂成传统意义上的"亲美vs反美"国家,而是分为"挺特朗普vs反特朗普"两个政治阵营。最重要的变化在于,欧洲人对美国政治制度的看法陷入了严重极化。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今年6月进行的调查显示,如德国选择党、意大利兄弟党、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匈牙利公民联盟(青民盟)、波兰法律与公正党、西班牙的呼声党等"极右翼"政党,对美国政治持总体正面的看法;而那些国家的主流选民则多持负面看法。该智库过去的民调中从未有过这种程度的两极分化。

关键结论是:如今欧洲人对美国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对特朗普的看法。一些传统的跨大西洋主义者越来越担心甚至畏惧一种未来:如果特朗普离开权力中心或者政策失败,他在欧洲的仰慕者们可能会停止对美国的支持。通过驾驭欧洲东部的非自由主义先锋势力,特朗普政府加剧了这片大陆上历史悠久的东西部分裂,并大幅提升了欧盟的碎片化风险。就算右翼政党在欧洲各国上台,也无法保证一个非自由主义的欧洲会是亲美的欧洲,或者,只有传统意义上的中间或左翼政党才会梦想建立一个更强调主权、减少对美依赖的欧洲。欧尔班自身的地缘政治视角转变已经暗示了现实会更加复杂。

匈牙利的"丝绸之路"

如果说有哪一位欧洲民粹主义者的名字传遍了整个MAGA世界,那一定是欧尔班。自2010年代以来,他大力推动建设一个跨大西洋的保守主义网络,把自己塑造成欧洲右翼势力眼中的英雄与榜样,类似古巴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左翼心目中的形象。欧尔班在整个中东欧地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如果2026年4月再次赢得选举,他将有强有力的论据宣称,自己能成为欧洲后自由主义时期地缘政治战略的总设计师。

不过,就算欧尔班通过选举获得新的民意授权,也不太可能意味着MAGA霸权将能够主宰欧洲。虽然支持特朗普,但欧尔班也认为西方已进入不可逆转的衰退期。他在布达佩斯的办公室里挂了三幅世界地图--一幅以美国为中心,一幅以欧洲为中心,还有一幅则以中国为中心。欧尔班研究这些地图是针对他所谓的"全球体系变迁"--权力正在向亚洲倾斜。在他看来,亚洲拥有人口红利、技术优势和强大的资本实力,而且正在开发能够比肩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的军事能力。欧尔班相信,未来的世界秩序将以亚洲为中心。

对欧尔班来说,欧洲面临一个严峻的选择:要么继续依附美国,成为他口中的"露天博物馆"(open-air museum)--收获欣赏,却停滞不前;要么追求战略自主,重新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参与全球竞争。令许多人意外的是,欧尔班--与法国的自由主义总统马克龙一样--也曾说过,他倾向于建立一个"主权欧洲"。在这个保守主义者眼中,意味着保留欧洲单一市场,但逆转更深层面的欧洲政治一体化,并在中国与美国之间保持等距。

2025慕尼黑国际车展期间,比亚迪执行副总裁李柯宣布,比亚迪匈牙利工厂将于今年内投产,首款车型为海鸥。 比亚迪

欧尔班表示,"互联互通"将成为匈牙利大战略的核心。匈牙利不会加入对中国发动的"冷战",或者是旨在孤立北京的科技与贸易集团。这个立场反映了在布达佩斯日益强化的经济现实:如今中国对匈牙利的投资超过了对法国、德国与英国的总和。

换句话说,欧尔班眼中的欧洲不同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设想的欧洲,在对华政策上,不会靠近特朗普或者是美国的政治建制派。这样的背离不仅仅发生在匈牙利的非自由主义政客身上:例如,德国选择党在许多问题上的立场似乎更亲近莫斯科,而不是华盛顿。

当然,欧洲的民粹右翼势力远不止欧尔班一人--他也有可能输掉明年4月的选举,这是他多年来首次将面对一位强劲的挑战者。就像许多充满讽刺意味的历史时刻,也许当评论员宣布"欧尔班时刻"来临之际,人们恰好会见证他的青民盟跌落神坛。但无论如何,欧尔班那种以亚洲为中心的地缘政治视野,清楚地表明了特朗普对欧洲影响的局限性。

从"让美国再度伟大"到"让欧洲再度伟大"

特朗普政府毫不掩饰其目的--拆解自由主义主导的欧盟这个现存等级秩序结构。但即便MAGA势力成功削弱了由法国、德国及其他欧洲核心民主国家建立起来的中间主义体制,那些由他们扶植起来的民粹右翼政党,最终也不一定愿意接受美国对欧洲的全新影响力。

美国政府认为欧洲政治正在向右转,这个判断没有错。但他们错误地估计,仅靠扶植欧洲的亲特朗普领导人崛起,就足以维持美国对欧洲的主导地位。恰恰相反,非自由主义政治势力在欧洲的崛起更有可能引发一场深度的经济与政治危机,进而触发牛津大学政治学者迪米塔·贝切夫(Dimitar Bechev)所描述的"欧洲争夺战"(the scramble of Europe)--中国、俄罗斯等主要大国,土耳其、海湾国家等中等国家加紧争夺在欧洲的影响力。

对美国来说更严重的问题是:特朗普的政策已经疏远了欧洲的自由主义建制派。这些人曾经让中东欧国家成为华盛顿最紧密、最可靠的盟友。就算匈牙利、捷克以及该地区其他国家的民粹主义领导人失势,他们的继任者对特朗普领导下华盛顿的怀疑程度,可能丝毫不亚于如今的西欧自由派。自相矛盾的是,通过强化与欧洲右翼势力的联系,华盛顿可能正在削弱对整个欧洲的长期影响力。

特朗普与这个新欧洲右翼势力之间的矛盾,可能还会涉及到如今美国保守主义人士所钟爱的文明民族主义(civilizational nationalism)。美国MAGA派认为,西方应该是由白人与基督教定义的世界。许多欧洲"极右翼"政党表示响应,但他们的支持者却对"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是否属于这个非自由主义新帝国"产生了严重分歧。比如,当美国保守派人士代表塔克·卡尔森认为,俄罗斯也属于"白人基督教西方"后,波兰人表达了强烈震惊与反对。

也许特朗普对欧洲所示姿态的最清晰后果是"德国问题"的回归,这是欧洲的历史性难题:如何在一个和平的欧洲之内管控一个强大的德国。当美国撤回对欧洲的安全承诺,坚称欧洲必须为自己的防务买单;当欧洲人越来越怀疑美国的可靠程度,德国的再军事化已经成为欧洲防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特朗普同时加强了同德国选择党的联系--如今的德国联邦议院第二大党。意味着未来可能再度上演德国民族主义右翼势力领导一个欧洲最强大国家的剧情,而美国可能对这种结果表示同情与理解。这已经重新点燃了德国邻国长期以来的恐惧,包括那些国家中本来仰慕特朗普的右翼政治力量。

如果特朗普政府的欧洲战略是拉近意识形态上的相似性,同时削弱美国对欧洲的经济与军事支持,这一定会失败。欧洲的右翼政党与中间派、自由派同事一样清楚地认识到,在一个日益不稳定的地缘政治格局中,他们的国家将不得不自求生路。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欧洲的右翼势力可能会重新(也许是不情愿地)发现,欧洲与一个不可靠的美国脱钩的现实价值。

从很多方面来说,特朗普对欧洲产生的影响类似戈尔巴乔夫上世纪80年代对苏东阵营的影响。那场"戈尔巴乔夫热"曾深刻地重塑了东欧地区的共产主义政权--并在这个过程中,令莫斯科失去了在那里的势力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