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拿来!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俞东来,你今天不拿出十万块,就休想带走我妹妹!"尖利刻薄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俞东来的耳膜。
说话的是何碧秋的大哥何国强,他满脸横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俞东来脸上。
俞东来攥紧了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女人--他找了整整十四年的妻子,何碧秋。她就坐在那儿,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对他锥心泣血的目光,对他兄长的勒索,无动于衷。
"大哥,我们有话好好说……碧秋,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儿子……儿子念你想了十四年啊!"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十四年风霜雨雪积攒下的卑微和乞求。
何碧秋的肩膀似乎瑟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少废话!我妹跟你吃了十四年的苦,这十万块是青春损失费!是精神赔偿!拿钱!"何国强不依不饶,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俞东来心如刀割,他所有的积蓄,还不到两万。他正准备跪下来,用男人的尊严去换妻子的回头,用一辈子的承诺去弥补这莫须有的"亏欠"。
就在他膝盖弯曲的那一刻,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喊了一声,那声音清脆又刺耳,像一道天雷劈在俞东来头顶。
"爸,外面是谁啊?吵死了。"
男孩叫的不是他,也不是何国强,而是从他身后走出来,那个穿着干净衬衫,一脸错愕的男人--他们家这么多年的邻居,梁伟成。
01
时间倒回到1993年,浙江沿海一个普通的小镇。
俞东来和何碧秋的日子,就像镇上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平淡,也刻着贫穷的印记。他们住的是老式单位分的筒子楼,一整条走廊住了七八户人家,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谁家今天炒了盘回锅肉,那油烟味能香飘半个楼道;谁家孩子半夜哭闹,整栋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俞东来在镇上的水泥厂当搬运工,那是个纯粹靠力气换钱的活。每天天不亮就得去,浑身被水泥粉尘包裹得像个灰色的泥人,直到天黑透了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家。一个月下来,工资条上那点微薄的数字,是他用几万次弯腰和挺身换来的。
何碧秋没有正式工作,在家里做些缝缝补补的零活,顺便照顾年幼的儿子俞念。她人长得清秀,在镇上是数得上的漂亮姑娘,当初嫁给老实巴交但家境贫寒的俞东来,不少人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俞东来心里有愧,所以加倍对她好。他从不让何碧秋碰冷水,冬天他再累,也要先烧好一大锅热水,让她洗漱;他自己常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却舍得花掉半个月工资给何碧秋买一件时兴的呢料大衣;每次发了工资,他会把钱整整齐齐地叠好,全部交到何碧秋手里,自己只留下几块钱烟钱。
"碧秋,你跟着我,苦了你了。"这是俞东来最常说的话。
何碧秋通常会一边数着钱,一边嗔怪他:"知道我苦,就多挣点。你看隔壁老梁,人家在供销社上班,多体面。"
她口中的老梁,就是梁伟成,住在他们家隔壁,两家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砖墙。梁伟成在镇供销社当个小小的采购员,算是个"吃公家饭"的。他老婆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就他一个人。和浑身汗味、满身灰尘的俞东来比,梁伟成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说话也慢条斯理的。
因为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梁伟成显得格外"热心"。
俞东来家的灯泡坏了,他正踩着摇摇晃晃的板凳准备换,梁伟成听见动静就过来了,"东来,你刚下班累一天了,快歇着,我来我来,我在单位天天干这个。"说着,三下五除二就给换好了。
何碧秋抱着俞念在走廊里哄,梁伟成路过,总会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块饼干,"小念,来,梁叔叔给糖吃。"然后顺势和何碧秋聊上几句,"碧秋妹子,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吧?有什么重活尽管喊我一声。"
俞东来对此毫无戒心,甚至觉得庆幸。他觉得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邻里之间就该这样互帮互助。他常常对何碧秋说:"老梁真是个好人,以后他家有啥事,咱也得搭把手。"
何碧秋听了,只是"嗯"一声,眼神里有些俞东来看不懂的情绪。
生活就在这种拮据而平静的氛围中流淌。直到那天,为了五十块钱,这个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那天,俞东来的母亲从乡下过来看孙子,临走时,俞东来偷偷塞给她五十块钱。这事被何碧秋看见了。晚上,家里就炸了锅。
"俞东来!你什么意思?这个家是我当还是你当?你妈一来,你就偷偷摸摸塞钱!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小念下个月的奶粉钱还没着落呢!"何碧秋的声音尖锐而愤怒,把钱包装得"啪"一声摔在桌上。
"那是我妈!她大老远来看孙子,我给五十块钱怎么了?她养我一辈子,我孝敬她不是应该的吗?"俞东来也来了火气,一天的疲惫让他失去了耐心。
"应该?你拿什么应该?拿我的钱去应该吗?工资一到手就交给我了,那就是我们家的钱,是小念的钱!你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拿出去?"
"那也是我一膀子力气挣来的血汗钱!"
"你挣的?你挣的那点钱够干嘛的?买件衣服都得思前想后!俞东来,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
"你……"俞东来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
"我什么我?这日子我过够了!我去我哥家住几天,你自个儿反省反省吧!"何碧秋说完,抓起一件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俞东来气呼呼地坐在床边,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远去。这是他们夫妻间常有的争吵模式,每次吵完,何碧秋都会说要去娘家或者哥哥家住几天,等俞东来气消了,再去好声好气地把她哄回来。
这一次,俞东来也以为和往常一样。他赌着气,没有去追。
然而,三天过去了,何碧秋没回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何碧秋还是没回来。
俞东来慌了。他放下所有面子,跑到何碧秋的哥哥何国强家。何国强正在院子里喝酒,见到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知道,没来过。"
俞东来又跑到几十里外的岳父岳母家,两位老人也是一脸茫然,说女儿根本没回过家。
一种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俞东来的心脏。他疯了一样开始四处寻找,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亲戚朋友家,他都问遍了。他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做了笔录,但在这个年代,一个成年人负气出走,很难立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碧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整个镇子都传遍了,说俞东来家的漂亮媳妇,肯定是嫌他穷,跟外面的野男人跑了。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剜着俞东来的心。他白天在水泥厂加倍地干活,想用疲惫麻痹自己;晚上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对着儿子俞念咿咿呀呀的脸,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邻居梁伟成还是那么"热心"。他会时不时过来看看,帮俞东来照看一下孩子,"东来啊,想开点,弟妹可能就是一时想不开,过阵子就回来了。你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容易,有啥事千万别客气。"
俞东来感激涕零,觉得在自己最难的时候,是这个好邻居给了他一丝温暖。他甚至把梁伟成当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偶尔会和他喝两杯,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对妻子的思念。
十四年,就这么过去了。
十四年,能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俞念从小就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同情中长大,他几乎没有母亲的记忆,只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名叫"何碧秋"的、虚无缥缈的称谓。
十四年,也能让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被岁月和思念熬成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俞东来一直没有再娶,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他觉得妻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守着那个旧房子,守着儿子,也守着一份早已被掏空了的等待。
直到2007年的春天,一个从何家村出来的远房亲戚,在街上碰见俞东来,犹豫了半天,才神神秘秘地对他说:"东来啊,我前两天……好像看见你家碧秋了,就在她哥何国强家附近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花了眼……"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瞬间点燃了俞东来心中早已寂灭的死灰。
02
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折磨人。
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俞东来一夜无眠。他把那张看了无数遍的结婚照拿出来,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何碧秋年轻的脸。十四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她过得好不好?她为什么不回来?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第二天,他跟厂里请了假,揣上身上所有的积蓄--一万八千七百块,那是他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的钱,用一个塑料袋裹了三层,紧紧地贴身放好。他坐上了去何家村的班车。
车子摇摇晃晃,俞东来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既盼着那个消息是真的,又怕是空欢喜一场。十四年的等待,让他变得胆怯而脆弱,他甚至不敢想象见到何碧秋的场景。
何国强的家,俞东来太熟悉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喝了认亲酒,把何碧秋娶回了家。如今再站在这扇门前,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正是何国强。他看到俞东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慌乱,但很快就被一贯的蛮横所取代。
"你来干什么?"何国强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的意思。
"大哥,我……我听说碧秋……"俞东来的声音有些发抖。
"谁跟你胡说八道的!"何国强立刻打断他,眼神躲闪,"我妹妹失踪十四年了,你这个当丈夫的现在才想起来找?早干嘛去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呵斥一个小孩。那声音……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但俞东来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了。
是她!绝对是她!
他一把推开何国强,疯了一样冲进屋里。
客厅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正背对着他,她身形有些发福,头发随意地挽着,但那个背影,那个侧脸的轮廓,俞东来化成灰都认得。
"碧秋……"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女人猛地一颤,缓缓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眼前的女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再紧致。但那双眼睛,那张脸,确确实实是何碧秋。
十四年的思念、怨恨、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俞东来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想冲上去抱住她,想问她这十四年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狠心。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何国强就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
然后,就发生了开篇那一幕。
何国强狮子大开口,索要十万块"赔偿金"。他说,当年是俞东来把何碧秋气跑的,她一个女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吃了十四年的苦,这笔账必须算在俞东来头上。
俞东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对理直气壮的兄妹,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他想反驳,想质问,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何碧秋那张冷漠麻木的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不看他,不为自己辩解,也不阻止她哥哥的勒索。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仿佛眼前这个为她寻死觅活了十四年的男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种冷漠,比任何刀子都锋利。它瞬间击溃了俞东来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自己错了?是不是自己当年太穷,太无能,才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以至于她宁愿在外面漂泊十四年,也不愿回家?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他想,只要她肯回来,只要能让儿子再有妈,别说十万,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
"好……十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但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你们给我点时间,我回去砸锅卖铁,一定凑给你们……"
他准备跪下,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诚意,才能换回妻子的心。
他的膝盖已经弯了下去,裤子和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了摩擦的"沙沙"声。
就在这屈辱的一刻,隔壁房间的门开了。
那个男孩,那个穿着小背心的男孩,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爸"。
俞东来当时还愣了一下,以为是幻听。
然后,他看到了梁伟成。
他的邻居,那个"热心肠"的梁大哥,那个在他最痛苦时安慰他、给他递烟的"好朋友"。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居家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那一瞬间,俞东来觉得天旋地转。
十四年来的所有片段,像电影快放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
何碧秋的抱怨:"你看隔壁老梁,多体面。"
梁伟成的"热心":"弟妹,有重活尽管喊我。"
何碧秋失踪后,梁伟成恰到好处的安慰:"东来啊,想开点。"
他每次和梁伟成喝酒诉苦,梁伟成那同情又带点异样的眼神。
最关键的是,何碧秋失踪的时间点,和梁伟成的老婆调去外地工作的时间点,几乎是重合的!
一堵墙。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
十四年来,他在这边为了"失踪"的妻子肝肠寸断,夜夜难眠。
而她,就在墙的那一边,和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安然度日。
他甚至能想象出无数个荒诞的场景:当他在院子里因为思念妻子而偷偷抹泪时,她或许正隔着窗户,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笑靥如花;当儿子俞念半夜发高烧,他抱着儿子在走廊里焦急地奔走时,她或许正被墙那边的声响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这哪里是什么失踪?这是一场策划了十四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最恶毒、最残忍的背叛!
"爸,外面是谁啊?吵死了。"男孩天真的问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了俞东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0-3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何国强的脸上,蛮横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揭穿的、猪肝色的恐慌。
何碧秋猛地抬起头,那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极致的震惊和恐惧。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梁伟成,那个"好邻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俞东来,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俞东来缓缓地,缓缓地直起了已经弯曲的膝盖。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哭。他的脸上,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一种被巨大到无法承受的痛苦碾压过后,万念俱灰的死寂。
他看着梁伟عheng,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梁……这些年,辛苦你了。"
梁伟成浑身一抖。
"我老婆孩子,都托你照顾了。"俞东来继续说,嘴角甚至还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在这边找老婆,你在那边陪老婆。我儿子在这边想妈,你儿子在那边喊妈。一堵墙,隔得真好啊。"
他的目光转向何碧秋,那眼神里,没有了爱,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看穿了的、冰冷的悲悯。
"何碧秋,十四年。我们的家,离这里,也就隔着一堵墙。你听得到吧?你应该什么都听得到。你能听到小念学说话,第一声喊的不是'妈妈',是'爸爸'。你能听到他半夜咳嗽,我抱着他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你能听到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喊你的名字。你什么都能听到,对不对?"
何碧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但这种迟来的眼泪,在俞东来看来,只剩下虚伪和可笑。
"你过得好吗?"俞东来轻声问,"住着邻居的房,花着邻居的钱,给邻居生孩子……是不是比跟着我这个水泥工,舒坦多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何碧秋和梁伟成的要害。
"不……不是的……东来,你听我解释……"梁伟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上前一步,想抓住俞东来的胳膊。
"别碰我。"俞东来躲开了,那嫌恶的眼神,仿佛梁伟成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你让我觉得恶心。"
何国强眼看事情败露,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关他什么事!"
俞东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家事?好啊,那我们就好好算算这笔家事。"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钱。他没有解开,而是直接将整个钱袋,狠狠地砸在了何国强的脸上。
"十万是吧?我这里有一万八千七百块!是我给儿子攒的学费!现在我给你!我用这一万八千七百块,买断你妹妹和我十四年的夫妻情分!买断我儿子和她这辈子所有的母子关系!够不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了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咆哮。整个屋子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不够是吗?"俞东来赤红着双眼,一步步逼近瘫软在地的何碧秋,"那再加上我这十四年的日日夜夜呢?再加上我儿子十四年没有妈的童年呢?再加上我俞东来这十四年被人当猴耍的尊严呢?这些,又值多少钱?!"
他指着那个从里屋出来后,就一直躲在梁伟成身后的男孩,对何碧秋说:"你看着他,再想想俞念。你配当一个母亲吗?你不配!"
说完,他不再看这几个让他恶心透顶的人。他转过身,挺直了被生活压弯了十四年的脊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让他彻底心死的屋子。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老旧的、按键都磨平了的手机,拨通了三个数字。
电话接通了,他对着话筒,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晰的语气说道:"喂,110吗?我要报警。我这里是何家村……我老婆失踪了十四年,今天我找到了。她犯了重婚罪,就住在我家隔壁。"
阳光照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那一刻,他流泪了。
但这一次,不是为了思念,也不是为了卑微,而是为了和过去那个愚蠢、卑微、苦苦等待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04
警察的到来,像一颗炸弹,彻底引爆了这个平静的村庄。
当穿着制服的民警从梁伟成的家里,带走脸色煞白的何碧秋和梁伟成时,整个何家村的村民都围了过来。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像潮水一样将何家的大门淹没。
何国强试图狡辩,说这是家庭纠纷,说俞东来血口喷人。但当警察从梁伟成的屋里搜出何碧秋的衣物,以及那个十岁男孩的出生证明--父亲一栏赫然写着"梁伟成",母亲一栏是"何碧秋"时,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自破。
真相是如此丑陋不堪。
一个女人,因为和丈夫吵架,竟然躲进了邻居家里,并且一躲就是十四年。这期间,她与邻居同居,生下孩子,而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苦苦思念、寻找了她十四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道德败坏了,这是对法律和人伦的双重践踏。
最终,法院的判决下来了。何碧秋因在婚姻存续期间与他人同居并生育,构成重婚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梁伟成作为同居方,构成事实上的重婚,同样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
何国强因为涉嫌敲诈勒索,也被拘留调查。
一场持续了十四年的荒诞剧,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俞东来没有去听判决。对他来说,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他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诉求只有一条:解除婚姻关系,儿子俞念由他抚养,他不要何碧秋一分钱的赔偿,唯一的条件是,何碧秋终身不得探望俞念。
他要用这种方式,彻底将这个女人从他和儿子的生命中剔除。
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俞东来第一次和已经上高中的儿子俞念,进行了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俞念已经从村里的风言风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坐在父亲对面,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困惑和一种被撕裂的痛苦。
"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俞东来看着儿子,这个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一夜之间,仿佛被迫长大了。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真的。"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将这十四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儿子。从当年的那场争吵,到这些年的寻找,再到何家村那不堪的一幕。
俞念一直沉默地听着,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发白。当听到自己的母亲,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和另一个男人生了孩子时,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是愤怒和屈辱的泪水。
"她……她怎么可以这样?"少年哽咽着,问出了那个俞东来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俞东来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小念,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去理解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尽力了。我们恨她,怨她,都没有用。因为对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来说,你的痛苦,她根本不在乎。"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爸已经跟她离婚了。从今以后,我们爷俩,好好过日子。你只要记住,你有一个把你拉扯大的父亲,这就够了。至于那个女人,就当她十四年前,已经死了。"
"就当她死了。"俞念重复着这句话,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毅和决绝。
0-5
一年后,秋天。
俞东来卖掉了镇上那栋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筒子楼,带着儿子搬到了县城。他用所有的积蓄,加上卖房的钱,在县城一个老小区里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他不再去水泥厂干活了,多年的劳累让他落下了一身的病。他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卖点烟酒零食,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安稳了许多。
俞念争气,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放假回来,他会帮着父亲看店,父子俩话不多,但那种相依为命的默契,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厚重。
偶尔,俞东来会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由自主地发呆。
他会想起何碧秋。他已经不恨她了。当极致的爱变成极致的失望后,连恨都显得多余。他只是偶尔会感到一种荒谬,像是在回忆一场别人的噩梦。他试图去理解她当年的选择,或许是贫穷磨灭了她的爱情,或许是梁伟成那种小知识分子的"体面"让她动了心。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那长达十四年的、近在咫尺的残忍。
他想,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自私的,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感受和欲望,容不下别人的痛苦和牺牲。
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当年的退让和卑微,助长了对方的肆无忌惮?如果当初在第一次发现她和梁伟成眉来眼去时,就能多一点警醒和锋芒,而不是傻乎乎地把对方当好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善良是没错的,但善良必须带点锋芒。无底线的退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的践踏。这是他用十四年的青春和尊严,换来的血泪教训。
有一天,俞念放假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是何碧秋从监狱里寄来的。信里,她用大段大段的文字忏悔,说自己对不起他,对不起儿子,说自己每天都在悔恨中度过,希望出狱后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哪怕只是让她再看儿子一眼。
俞东来看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厨房,将那封信点燃,丢进了灶膛里。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很快就把那些写满忏悔的字句,烧成了灰烬。
"爸……"俞念看着他。
"小念,"俞东来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过去了。我们往前看。"
是啊,都过去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原谅,永远不必说出口。
对于俞东来而言,最好的结局,不是报复的快感,也不是迟来的忏悔,而是亲手将那段腐烂发臭的过去埋葬,然后带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向一个没有她的、崭新的未来。
店门口,夕阳的余晖洒了进来,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