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为《这就是中国》第264期:美国的“政权更迭”-张维为、黄仁伟

2024-12-29 09:00  观察者网

"特朗普这个政权表面上看是'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全部任命了,更可能的结果是'乱麻止快刀',甚至是'乱麻断快刀'。"

"特朗普的经济和外交政策都有非常尖锐的内在矛盾,是很难执行下去的。"

"马斯克的'政府效率部'所提出的这些改革愿景,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

再过一段时间,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就要正式宣誓就任了。这段时间内,他的执政内阁在渐渐完整,而他的施政纲领也呼之欲出。在东方卫视12月23日播出的《这就是中国》节目中,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教授和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黄仁伟教授就美国的"政权更迭"展开了探讨。

《这就是中国》第264期

黄仁伟演讲

特朗普这次的选举胜利是比较完整的。我认为,这次转变是自小罗斯福当政以来美国政党最大的一次转折。它表现为:民主党从过去代表工会和下层民众的党,转变为代表华尔街和富人的党;而共和党则从原先代表华尔街的党,变成了表面上代表下层民粹主义的党。这两个政党在社会立场上的位置发生了彻底的颠覆。

美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颠覆性变化,比如南方的民主党势力北上,北方的共和党势力南下,但那时是地区性的位置交换,而这次则是社会阶层的位置交换。这很可能不是一个短暂的现象,而是美国政治结构、经济结构以及社会阶级结构发生深刻变化的产物。

特朗普计划在经济、政治、外交以及社会各个领域实施一场由结构性变化驱动的大变革。他不仅要清除老的建制派上层,还要从联邦政府中赶走几万名中下层官员。特朗普认为需要赶走这些被他视为"华盛顿沼泽"的群体,包括所谓的"深层政府"成员,以便组建起他自己的团队。

特朗普 资料图:新华社

特朗普组建团队时,有三个标准:

首先,团队成员必须完全效忠特朗普,即使是他第一任政府中的重要力量,如蓬佩奥,都不许进入。就连绝对宠儿、他的女儿伊万卡,也不带。

其次,团队成员必须是铁杆的"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支持者,即政治上是坚定不移的特朗普派。任何持有民主党理念或共和党建制派早期理念的人统统赶走。值得注意的是,"MAGA"团队中实际上存在白人至上主义的倾向,因此团队中鲜有有色人种,白人占比高达90%。不过,特朗普对这个团队中的白人也有偏好,不喜欢名校出身的,因此常春藤等名校出身的成员很少。

第三个特点是团队成员普遍年轻,平均年龄在40多岁,部长级官员稍长一些,约50多岁,而副部长级及以下官员则多为40多岁。超过80%的团队成员是首次进入内阁。他们年轻、缺乏经验,但高度效忠于特朗普,这样的团队好指挥,都得听他的。

其中有一个特殊人物,就是马斯克。马斯克本来是个民主党人,也是一个全球化主义者,不支持贸易保护主义。但是马斯克在大选前不久和民主党彻底决裂,拿出几亿美元支持特朗普。现在他是特朗普改革的一大推手,甚至可以说是旗手,当"政府效率部"的部长。马斯克又是一个非常狂妄的人,他能力很强,说世界的科技由他来掌握,美国的命运也要由他来掌握。这样一个狂妄的人物和特朗普在一起,特朗普能够听他的吗?或者,他能够听特朗普吗?都不能。所以把他放在里头,有人说是用他来砍联邦的政府官员,等砍完,他可能就成了牺牲品。

特朗普的团队可以分为经济团队和外交团队两大部分。

经济团队的政策也很简单,就三个要点:一是实施高关税政策;二是减税,包括降低国内的所得税、营业税以及商务相关的各种税费;三是降息,即进一步降低货币的利率。

降息和减税,是为了刺激美国国内经济。而高关税政策,是为了保护国内制造业,重建全球供应链,让最重要的核心产业回到美国,同时降低美国对外部市场的依赖,使美国重新取得世界制造业的领先地位。现在制造业领域,中国占绝对优势,因此高关税政策表面上看是和中国的关税战,实际上是全球制造业的一次根本性的博弈,看看到底谁家的制造业在世界上占上风。

高关税的另一个作用是补偿美国的财政赤字。由于减少国内税收会减少财政收入,因此特朗普需要通过高关税来填补这一空缺。

他曾声称要对中国商品征收60%的关税,但如果中国商品无法进入美国市场,而其他国家如印度、越南、墨西哥等又无法替代中国的供应地位,那么美国仍不得不以较高的关税税率,如40%,进口这些商品。这意味着美国工厂和消费者将承担这40%的关税成本,进而导致物价上涨。在物价上涨的情况下,政府便无法再降低利率,因为降低利率可能会进一步推高物价,加剧通货膨胀。

因此,降低利率这一政策与高关税、减少国内税收之间存在矛盾。做了这个,那两个就做不成了。

再就是减税,减税意味着需要减少美国联邦政府的开支。联邦政府开支中,社会保障、政府各级官员支出以及军费开支三大项占据了大比重。然而,这三项开支,没有一项减得下来。例如减少联邦官员的数量,这将引发非常大的政治后果,可能导致全体政府官员与白宫之间爆发尖锐的矛盾。

此外,降息政策也面临着矛盾。降息主要由美联储负责实施,而当前的美联储主席是民主党人,且还有两年的任期。因此,如果总统要求降息,美联储主席肯定要顶着他,不让他降。这意味着在未来两年内,美联储与白宫在货币政策上还得斗,这一问题又解决不了。

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鲍威尔 图源:新华社

这三项政策就面临着三大矛盾:华尔街与白宫的矛盾、被减官员与白宫的矛盾,以及美联储与白宫的矛盾。此外,这些政策还可能引发与欧盟及其他盟国的矛盾。因此,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实际上是整个美国各种矛盾的焦点。

特朗普的外交团队,或者说安全团队,更加极端。外交团队完全是极右派,他们有很强的意识形态倾向和反华立场。其核心人物就是新的国务卿卢比奥,是国会的反华旗手;现在还有一个,黄之瀚,副国家安全顾问,持"台独"立场、反华反共。

从刚才的简单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特朗普团队的经济和外交政策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但是,我们必须保持冷静,因为这两套政策都蕴含着尖锐的内在矛盾,是很难执行下去的,而且执行过程中一定会暴露出根本问题,甚至于把原来的矛盾变得更复杂。

此外,特朗普还面临着来自多方面的牵制力量。刚刚下台的民主党不会甘心,会继续牵制特朗普;共和党的老建制派同样会对特朗普构成制约;盟国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牵制特朗普的行动;华尔街和美联储等金融机构也会对其施加影响。因此,尽管表面上看,特朗普似乎实现了"三权归于一权",但实际上这"一权"被四面八方的各种绳索拉着,难以充分施展。

除了白宫内部、白宫外部以及同盟国之间的矛盾外,美国社会结构内部的矛盾也尤为突出。

第一个矛盾就是族群、族裔的矛盾。这一矛盾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会带动很多少数族群和特朗普的矛盾;二是阿拉伯裔穆斯林,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移民群,他们对特朗普支持以色列的政策感到不满,尤其是在当前中东局势复杂多变的背景下,这一群体基本上持反对白宫的态度;三是亚裔,亚裔中有一大部分是华裔,原本有不少华裔因特朗普的减税政策而对其持支持态度,然而,特朗普的反华政策却威胁到了这些华裔的财产安全,使他们感到财产随时可能被没收。

第二个矛盾就是"白左"和传统的白人价值观的矛盾。所谓的"白左"就是极端的自由主义,比如"性别变更"(90多种性别,随时可以改变)、"毒品大麻合法化"、"900美元以下的偷盗不算犯罪"。这么一来,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吗?传统的中产阶级白人对此愤怒至极。年轻一代差不多都"白左"了,而稍微老一点的差不多都守着传统价值,所以美国社会在这一点上分裂得非常严重。

第三个是穷富矛盾。虽然特朗普代表中下层上台,但他实际上是富人,更严重的是,他的这个团队都是上亿、几十亿、百亿乃至千亿(美元)身家的富翁。因此,特朗普所标榜的民粹主义在执政后会暴露出其本质--一个完全由富人掌控的政权。

这些深刻的社会矛盾在短期内和长期来看都是不可能改变的。"特朗普的2.0版"将面临这些矛盾,其团队构成又加剧了问题的复杂性,此外,美国社会同样充满了矛盾与冲突,而他在国际上又带来诸多冲击,因此可以预见的是,特朗普大选后的胜利喜悦很快就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和挑战所淹没。

圆桌讨论  

主持人:黄教授在演讲中提到民主党与共和党各自的结构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基于此,我想听一下张老师的观点:当我们谈论这种颠覆性时,不仅仅是指特朗普以如此颠覆传统的方式上台,还考虑到这是一个轮流执政的制度,或许再过四年或八年,另一个党派也可能以同样颠覆性的方式重新掌权。所以,这样的颠覆什么时候是个头?

张维为:特朗普的上台,我认为标志着美国社会结构的一种新发展。

我们曾在节目中讨论过约翰·米尔斯海默与杰弗里·萨克斯的辩论,尽管两人观点迥异,但都认同在美国,无论哪个党上台,"深层国家"都发挥核心作用,因此他们称美国实质上为一党制国家。

然而,特朗普的新团队中,有一部分成员属于复仇派,他们明显地带有报仇心态,国防部长候选人便是例证之一。所以黄教授讲的对,特朗普政府将国内事务置于国际事务之上,不仅在经济领域,在政治等多个方面也都意图进行清算,但这一过程并不容易。

从这个角度来看,特朗普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美国的问题,我个人持悲观态度。表面上看,他迅速做出了一系列人事任命,似乎"快刀斩乱麻",但我认为更可能的结果是"乱麻止快刀",甚至是"乱麻断快刀"。考虑到他只有四年的任期,要完成这些任务,无疑困难重重。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要看他究竟多大程度上能够解决美国的问题。我个人觉得非常难,表面上看他是"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全部任命了,但我个人觉得更可能的结果是"乱麻止快刀",甚至是"乱麻断快刀"。他就只有四年时间,很难完成。

主持人:因此,对于特朗普而言,无论是组建执政团队还是提出施政纲领,都只是他执政旅程的开端。真正要观察的是美国"深层国家"的动向,那股在美国政治生活中悄然发挥作用、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力量。从内政的角度出发,黄老师,您能否进一步分析,特朗普是否有可能真正动到"深层国家"的根本?

黄仁伟:我认为,如果特朗普动到"深层国家"的根本,就会出大乱子。

因为"深层国家"有三重含义:首先,它不是由党派任命的,而是基于文官制度选拔的,无论哪个党上台或下台,这批人都不会受到影响,他们可以当副部长、不能当正部长,但这个副部长比正部长管用,因为前前后后的事他都知道;其次,"深层国家"包括权力的核心部分,即国家安全、军队和情报部门的人员,他们花钱如流水,要多少,政府就得给他们多少,在阿富汗买几只羊就上百万美元;最后就是军工复合体,它支撑着整个美国的军队乃至全球战略,如果你想要触动它,就必须调整全球战略。这三种力量共同构成了"深层国家"。

美国五角大楼 资料图

张维为:他的每一个具体的政策要落地的话,都会遇到"深层政府"、"深层国家"的强烈反对。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乌克兰你想停火,无论以什么形式,美国军工复合体已经拿到的这么多合同怎么落实?这么多购买武器的经费怎么使用?

主持人:说到乌克兰,关于乌克兰所获众多军援中究竟有多少真正用于武器的购买与建造,这些年来一直存在着巨大的争议。这一议题背后有很多黑幕,因此,对于那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他们将如何面对这一新的政策,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新的施政纲领听起来似乎是从特朗普团队的角度出发来解决他们所关注的美国问题。然而,其落地的过程又必须依靠"深层国家"的力量来完成,而在这个过程中,要求"深层国家"自己革自己的命,这是很难实现的一件事。

张维为:观察他的经济政策,尤其是征收高关税这一点,某种程度上是出于无奈之举。因为他坚持在国内减税,特别是大幅削减大资本和大公司的税收,这是共和党一贯的主流政策,他不会背弃,甚至可能走得更极端。那么,钱从哪里来?如此巨大的财政窟窿,他只能依靠征收高关税来弥补。然而,高关税必然导致通货膨胀。

我觉得中国对此的应对措施非常到位。例如,我们实施了出口退税政策,不再鼓励大量产品出口到美国。同时,我们还对镓、锗等稀有金属实施了明确的全球范围禁令,第三国也不能向美国提供。这一举措非常有力。此外,对于军民两用的产品,我们也采取了严格的禁止措施。

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中国互联网协会、中国汽车工业协会以及中国通信企业协会等四个重要协会全部发表声明,指出美国的芯片不再可靠、不再安全。这一声明意义重大,意味着整个中国的芯片市场将没有美国的份了--如果这四个行业都尽量不用,那美国的芯片还有多少市场?

这些是我们采取的主动行动,展现了我们有所作为的决心。

主持人:所以,美国的这几项政策没有办法形成一个闭环。

黄仁伟:这反倒是恶性循环。特别是联邦的债务,现在是36万亿美元,而每增加一万亿美元的时间仅用四个月,这意味着一年之内债务就会增加三万亿美元。对美国来说,它只有通过印钱来支付这么大的债。

债务通胀加上关税导致的商品涨价,这两大通胀摆在那,美国就得不停地印钱;而一旦不停地印钱,大家就会开始怀疑美元还有多少价值,许多国家就开始减少美元储备,人民币成了一种大家期待的未来可用以结算的货币,金砖国家支付系统(BRICS Pay)就可能成为南方国家的结算通用机制--特朗普还没上台就急了,说金砖国家想用美元之外别的货币结算,我就征它100%的关税。所以美元和它的高关税打成一团乱麻。

张维为:从中国模式的角度来看,自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一直在强调"系统集成"的重要性。相比之下,美国的政策往往缺乏这种"系统集成"的思考。以边境政策为例,美国简单地将非法移民全部赶回,却没有考虑到这些非法移民在美国经济中的角色。

只要在美国生活过一个星期的人都知道,美国许多餐馆里打工的,一半的人都是非法移民。就我看到的初步材料,比方在纽约,你把非法移民都赶走的话,纽约可能三分之一的餐馆得关门,因为没有足够的服务人员。美国没有"系统集成"地思考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主持人:您刚才提到的例子让我想起了一本美国记者写的书,他深入观察了美国的农业,发现农业大州中,诸如种植粮食、采摘蓝莓等工作的劳动者,有很大一部分是非法移民。这些非法移民愿意接受相对较低的工资,并且珍惜工作机会,而本地劳动力往往不愿从事这些工作。因此,劳动力市场确实会面临巨大的挑战。正如张老师之前所讲的,美国的政策看似每条都能针对性地解决问题,但实际上缺乏系统性。

再回到特朗普的团队问题上,黄老师已经指出,他的团队既对他绝对忠诚,又是坚定的"MAGA派",且多数成员为政治素人。张老师,您观察了众多国家的政坛运作,您认为政治素人真的能胜任这样的角色吗?

张维为:我们一般喜欢调侃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但不久前它发表的一篇封面文章还是蛮厉害的。因为它是西方自由主义立场,更倾向于支持拜登而反对特朗普。文章中使用了一个英文词"Kakistocracy",即"恶人政治"或"坏人政治",并认为这个词可能适用于特朗普政权。文章指出,观察特朗普内阁的提名成员,一个比一个不像样,与他们原先所倡导的精英统治完全不一样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中国人所说的"狗咬狗"。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评价,且文章表达得还比较委婉。它指出,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现在的美国政权就是"坏人政权"。

我个人认为,总体来看,特朗普政权中的不少人高度意识形态化,缺乏治国理政的经验。治国理政是一个需要丰富专门知识的领域,因此他们可能会导致很多问题--原本期望的是"快刀斩乱麻",但结果可能会变成"乱麻止快刀"。

主持人:正如您所说,治国理政不仅需要一层一层累积的工作经验,还需要掌握多种处理问题的方法。毕竟,治理一个国家与运转一个公司或小型机构是截然不同的。因此,纯粹的素人确实难以胜任这一重任。他们或许能够反对某些事物、打破某些现状,但关键在于打破之后如何进行建设。这个对他们来说是个很难的题目。

黄仁伟:对,特朗普组建的这个团队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任人唯亲。他不仅让亲属参与,甚至连他儿子的未来媳妇的父亲都被任命了重要职务。治国理政除了需要专业知识和经验之外,还需要具备个人的牺牲精神和大公无私的品质。如果一心只想从中捞取好处,是治不好国的。然而,特朗普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他总是希望让自己的家人也鸡犬升天。

张维为:拜登赦免自己的儿子,引起整个美国,包括民主党内部的哗然。而特朗普是任人唯亲,完全地、大胆地、放肆地做。

黄仁伟:对,拜登大赦不避亲,特朗普选官也不避亲。

主持人:距离他最终正式宣誓就职还有一段时间,真正的看点可能都在他就职之后。可能得等他所有的施政纲领公布出来以后,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到他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

观众提问

观众:前两天,福山在网络上给马斯克写了一封公开信,这封信引发了网友们的热议。在信中,福山表达了对马斯克即将组建的"政府效率部"的期待与担忧。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福山的这些担忧呢?同时,马斯克的"政府效率部"所提出的改革愿景,在实际落实的过程中又可能会遇到哪些具体问题?

张维为:我看了这封信,觉得福山写得还是客客气气的,指出美国政治的一些常识,但我估计马斯克不会听。

福山的一个核心观点在于,政府与私营企业存在本质区别:私营企业以利润为导向,当盈利面不足时,会简单地选择裁员;而政府则受到诸多法律机制的约束,裁员过程复杂且困难。他认为,当前美国政府的公务员数量并非过多,反而是不足,他还为此提供了一些数据支持。当然,这是他的一家之言。

另外,有一点他是同意特朗普的,那就是美国的文牍主义、官僚主义太严重了。比方说环保,你要投资海上风电,想弄个设备运进来,对不起,需要两千页的环评报告,他认为这个是应该减少的。我顺便讲一句,美国的环评往往是一个非常腐败的过程,这一点只需询问那些在美国有过投资经验的企业家便能有所了解。那些所谓的"公民社会"研究公司,负责进行环保测评,他们的收费极其高昂,仅仅为了撰写一份可能长达几千页的报告。福山认为这个问题应当得到改革。

在我看来,他这是在表达一种态度。福山有一个基本观点,即认为美国当前的政治机器运转不灵了,这让他非常失望,可以说是恨铁不成钢。因此,他渴望改革,但同时又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改革,这体现了他内心的矛盾。

黄仁伟:福山的心情肯定是很不爽的。作为民主党自由主义的"政治正确"代表,他对特朗普上台后意图砍掉以往的那套"政治正确"的做法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是他不能正确地指出这个问题的本质,就是美国的政治制度不代表美国人民。他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特朗普的所有政策都只代表了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这才是关键所在。

因此,许多人认为特朗普此次的"大砍刀"只要砍下去就能够成功,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特朗普本身就只代表少数人,而他试图改革的方面也可能损害到另一部分少数人的利益,这样只会使矛盾更加尖锐。

主持人:对,黄老师刚才提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特朗普无论是在内政还是对外政策上采取的大刀阔斧的行动,这些举动究竟是真的为了人民的利益,还是仅仅为了维护他所在的那个选票团体的利益。

张维为:有很多网络"键盘侠",想象力特别丰富,但没有从美国的社会结构和人物的阶级位置来分析,所以很多问题就看不清楚。

观众 :刚刚老师也提到了新提名的国务卿卢比奥,他也是一位比较彻底的反华政客。这对于中国未来四年对美外交工作的开展,意味着哪些不确定性与挑战呢?

张维为:由于他同时被中国和俄罗斯列入了制裁名单,这意味着在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中,有两个国家他不打算与之打交道。我想,针对这种情况,我们也会采取相应的限制措施。

我认为,如果特朗普想要恢复美国经济,只有靠中国。因为,即便你拥有最好的创新设计,要落地变成产业,只有靠中国。美国当前在产业发展上遇到的问题,真正能够帮助他解决的只有中国。但是,我们是否要帮助他,以及帮到什么程度,这都是由我们中国自己决定的。所以,不排除特朗普会看清这一点。然而,他作为一个生意人出身,习惯于先虚张声势、漫天要价来吓唬你,然后再就地还价。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

黄仁伟:卢比奥担任国务卿确实对我们构成了一个挑战,尤其是涉及到台湾问题。因为卢比奥在许多国会法律中都表达了对"台独"的支持。他若担任国务卿,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台湾在国际法中的地位是否会发生变化,以及是否会把台湾地区的官员视为正式国家的代表,让他们到华盛顿来,此外也包括美国的官员以何种身份访问台北。如果卢比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赖清德弄到华盛顿去,那就不仅是卢比奥个人面临制裁的问题。因此,卢比奥自己要清醒。

观众:美国频繁更迭的政权制度,是否反映了其民主制度本身的结构性问题?这种周期性的内耗,在未来将如何影响其在全球范围内的领导力?以及,在面对现今愈加复杂的国际环境时,您如何评价中美两种不同的治理模式的优缺点?

张维为:我们在这个节目中曾提及一个观点,即在当前时刻,全球特别是非西方世界的认知,主要围绕对中国和美国的看法开始分化。

我举一个细节来说明,我刚从多哈论坛回来,此次论坛有一个专门的分论坛,讨论阿拉伯世界对美国认知的变化。学者们利用大量数据探讨了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非常简洁明了,他们称阿拉伯世界现在的变化为"TikTok的一代"--这一代人,主要是"90后"和"00后",他们极端地仇视美国。原因是通过TikTok等平台,他们每天都能看到以色列在加沙地区的暴行以及美国对以色列的持续支持。这一代人原来对巴勒斯坦问题不是很了解,已经有点陌生了,这一切唤起他们的记忆。

这些民调数据充分显示,阿拉伯世界对美国的好感急剧下降,而对中国的好感则显著上升。这种变化几乎遍及整个阿拉伯世界,并且也出现在东南亚有穆斯林聚居的地方,如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所以,我们的感受是,一方面阿拉伯世界对美国的认识在改变,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寻求更多地了解中国。中国与沙特阿拉伯及海湾国家的关系最近都在明显发展,甚至与沙特共同发行了美元债券,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背后反映出阿拉伯国家对美国信任的减弱,这是最关键的问题。这种不信任已经逐步落实到实际行动中。

黎巴嫩示威者在美国大使馆门前纵火,抗议美国偏袒以色列。 图源:法新社

此外,阿拉伯国家的民调还反映出老百姓对自己的政府的不满,因为政府或多或少有些"亲美",试图保持与美国的关系。但许多老百姓则希望与美国决裂,表现出反美的情绪。当然,这只是一种情绪,但它会逐渐影响政府的政策。

总之,美国的信誉如今已大不如前,加之各种不确定性因素,这一切对美国的"软实力"的打击是不得了的。

主持人:您刚才概述了美国这些年在中东影响力的变化。关于美国政党选举制度,这位观众提问时说这是一种"阶段性的内耗",每四年就会上演一次。之前张老师曾提出一个看法,认为以往由于美国存在"深层国家"的影响,其实质上更接近于一党制,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提出的政策差异并不显著。但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每次选举都像是需要颠覆才能上台。这正是我开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如果我通过颠覆性的方式上台,那么下一次是否还需要通过再次颠覆才能获得选票?

黄仁伟:特朗普首次上台时,确实像是个造反派,是个"绿林好汉",对官方的许多规矩都不太了解。然而,当他准备第二次上台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的团队非常完整,与第一次上台时半年都未能凑齐内阁成员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这次甚至还没上台,不到一个月,内阁就已经全部组建完毕,准备得相当充分。

此外,特朗普成功地将共和党"特朗普化",使得整个共和党都向他靠拢,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主流、新的精英阶层和新的"政治正确"。如果这一趋势能够稳定下来,那么或许就不再是简单的四年一换了。这四年里,如果特朗普能够取得成功,那么这个新的主流就会得以巩固;反之,如果他做得一塌糊涂,那么民主党上台后就可能会颠覆。但是我怀疑他能做成的可能性很低,因为两年后就迎来中期选举。

主持人:确实,民主党不会静观待变,因为党争已经如此激烈和极化,他们不可能等到特朗普的施政取得明显效果后再来决定是支持还是反对。我觉得在特朗普的每一个行动中,都会看到民主党的反应。这体现了美国两党政治的最大不确定性,两个政党在相互影响、相互拉扯。

特朗普正式就任后,他的团队将在内政外交各方面打出一套"组合拳",这无疑将对整个世界产生巨大影响。对于美国以外的国家,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的大国来说,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我们的产业升级换代顺利,老百姓的生活保障越来越稳定,我们就具备应对这些变化的综合实力。虽然这些年我们遇到了不少挑战,但艰难的时光正在慢慢过去,我们要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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