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9元一次!助浴师为老人洗澡恢复尊严:有人11年没洗,有的长疮

2022-11-18 14:12     今日头条

为老人洗澡:499一次,有人11年没洗,有的长疮,用洗澡恢复尊严

想象衰老。

想象褶皱从脖颈,慢慢爬上嘴角、面颊和眼睛,皮肤越来越松弛,最后变成薄薄的一层,在骨头上来回滑动;骨骼也变得脆弱,无法自如地奔跑、弹跳、行走,你逐渐变得不自由,出行必须依靠拐杖或者轮椅;再往后,你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需要和脑梗、中风、糖尿病、认知症这类普遍的老年疾病搏斗,要习惯与失能和疼痛相处。

当然,这些远远不足以描述衰老的全部。

也许很少会有人想象,当衰老一步步逼近,当你已经不能自己洗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当这样细微的日常变成不可能之事,你会连带着失去什么?和伴侣、子女的关系会变得如何?如果你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成了孤家寡人,要如何独自面对衰老和死亡?日复又一日,你被禁锢在家里,对世界的感受又会变成什么样?

2019年,上门助浴--上户帮助老人洗澡这一项目在上海出现。他们服务的,是已经无法自己洗澡的老人。那时候,让我感触的是,我们距离老龄社会或许又近了一步,老人的生活和尊严被更多人看见了。

2021年初冬,我来到上海,跟着助浴师一起上门,观察他们如何帮助老人洗澡,了解每一间房子里的养老故事。

我走访了11位老人的家庭。他们大多出生在1940年代,曾经是文工团里的舞蹈演员、服装行业的裁缝、建筑业的工程师、造船厂的职工、报社的记者。他们渐渐变老了,又被各类老年疾病所累,退出了我们熟悉的世界,带着病痛闭锁家中。

后来,上海经过了一个冬天,再经过了一个春天,到了今年秋天,我再次来到上海,看望那些曾经拜访过的老人,有的人还在照常预约助浴,有的人因为经济情况停止了洗澡,还有的老人,已经离世,生命停留在了这个春天。

两次去到上海,我在不同老人身上寻找衰老的答案。这绝不仅仅是十一位老人的故事,而是整个衰老世界的故事。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位老人身上,也可能发生在你我的将来。

而现在,要想展现他们的模样,需要从皮肤的感觉开始。

活着

躺在一方小小的床垫上,被压在身下的皮肤没过多久就会发痒,到后来会发痛,这种痛一点一点变得剧烈,有时候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提醒着她,皮肤在变坏。颜色由红变黑,她看不到,心里却明白,那是身体在腐烂,带给她皮与肉分离之后变得松弛的感觉。她很想翻个身,动一动,甚至去浴室里用喷头冲个澡,把自己弄干净一点,但她做不到。

「做不到的事情没法想,要不然准会活不下去的。」她说。

三年了。一天又一天,像抛弃衰老与疾病带来的痛苦一样,她把洗澡这件事抛在脑后,肢体也因病情加重变得麻木,没穿袜子的双脚露在棉被外面,长满了褐斑,摸上去是冰冷的。

「没有知觉了。」她淡淡地说。包括鼻子、耳朵,也只不过是与身体连在一起的器官,不起什么大作用了。

嘴巴或许是例外。如果要问身体哪个部位的感觉仍然灵敏,她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舌头。「我还能吃,说明我还活着!」提到这一点时,她原先哀伤的语气才突然消失,表情随之显得高兴起来。

她叫林景怡,年轻时做过记者,后来加入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作家,写过十几本自费出版并不知名的书。

现在,她73岁了,身体肥胖,头发变得一片雪白,与早年那些职务已经不相干,只是一位瘫痪卧床的老人。她住在一扇漆成红色的铁门背后,一幢带有小院的两层别墅里。进门往右,她常年躺在第二个小房间。为了卧床方便,她上半身的衣服全部被剪开了,剩下两只袖子套在手臂上;下半身是赤裸的,只用一条被子遮盖着。

九月中旬,我来到林景怡家的那天,「梅花」台风正登陆上海。雨滴被狂风催着落在地上,惊扰了院子里的狗,响起一阵吠叫。快到中午时,钟点阿姨推开了门,端来一份午餐,「饭好啦,现在吃吧?」她一边用粗鲁的口气问,一边把一碟虾仁炒鸡蛋、一碟鸡块摊放在床头。林景怡顺从地接受了。

接着,她几乎无视了窗外的风雨声,用一只颤抖着的手,去抓盘子里被苍蝇叮过的鸡块,然后专心地啃了起来。

失能的状况源于2019年1月24日晚(日子非常清楚,因为她把所有的病历装订成册,厚厚一叠,收藏在柜子里),她看着给家里安装红色铁门的工人离开后,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四肢麻木,于是连忙去扶楼梯把手,踉踉跄跄地上了楼,以为睡一觉就会好。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醒来,感觉还是不行。她给钟点阿姨打电话,要她陪着去一趟医院。是脑梗。

病历本的第一页由此开始,上面写着:Ⅱ型糖尿病伴脑血管病变,伴肾病,伴周围神经病变,高血压。多发脑梗塞,脑萎缩。

那次发病后,她的身体逐渐变坏,四肢慢慢不会动弹,如今只剩下一只手还算灵活,能自己抓着鸡块喂进嘴里。她与丈夫离婚十八年了,唯一的儿子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兄弟姐妹都没有了,她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睡在这满是尿骚味的屋子里。只有钟点阿姨每天不情愿地把房门打开数次,给她擦拭身体,换尿不湿,以及送来一日三餐。

为了应付没人看护的生活,林景怡把平时要用的东西都堆放在床头,比如手机、餐巾纸、水杯、药盒等。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她还是摸不着,难免把东西翻弄得床单上到处都是。于是,她拼命去够,又经常把垫着的尿不湿甩掉,没人来处理,尿液会把被褥浸湿。

长期躺在屋子里,她倒不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只看到好多苍蝇在头上乱飞。「不碍什么事。」她像宽恕无礼而粗心的钟点阿姨一样,宽恕着屋子里陪伴着她的仅有的活物。

尽管距离上一次洗澡已经过去了三年,助浴师聂积燕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上门,就被她屋子里的味道熏到难以呼吸。那还是在林景怡生病不久时,上门助浴这一项目刚从日本进入国内,被上海一家养老公司推行,与各街道的居委会试点合作。林景怡被居委会列入了需要帮扶的老人名单,免费接受了四名助浴师帮她洗澡。

但洗过一次之后,她才知道价格是450元(最近涨到了499元)。她付不起这笔钱,因为退休金已经几乎变成了阿姨的工资,看病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反过来还要向阿姨借钱。她也就不再去想洗澡这回事。

因此,对于那唯一一次洗澡,林景怡已经说不上来太多,只剩下一个感觉,「害怕」。她担心助浴师万一不注意,把她摔在地上,那只会把目前的生活变得更糟。

卧床的林景怡,被墙上挂着的「荣誉」包围。

浸入水中

相比于舒适,害怕是很多老人第一次洗澡时共有的感觉。镇宁路404弄一位92岁的阿婆看着浴缸(老人说像一口棺材),又看看穿着白大褂的一群人,她把眼皮往上一抬,皱着眉头,说,「怕」。

阿婆瘦瘦小小的,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六颗坏掉的下牙往外翻。浴缸漆成淡粉色,可以拆成两截,由聂积燕和一名男助浴师抬上楼;一名护士负责拿药箱,里面装着血压表、血氧仪、棉签、理发刀;还有一名护士提着两根长长的钢管,一张黄色的皮垫,皮垫两侧带孔,钢管插进孔里,就变成了一副简易的担架,是用来抬放老人的。

「阿婆不怕,来给你洗澡的,我们先剃个头发。」聂积燕对阿婆说。

进门之后,四名人员分成了两拨。聂积燕带着一名护士,给阿婆测量血压、血氧,接着剃头;另一拨人马负责忙活浴缸,他们把原本两截的浴缸用螺丝扣卡紧,再套上一次性的浴缸套。聂积燕说,即便每次洗完澡,都会给浴缸消毒,但大部分上海人的想法里,别人用过的,总归不干净,不如套个一次性的塑料膜,心里还是感到卫生一点。

这一边,剃刀在耳边嗡嗡地响。阿婆照不到镜子,不知道被剃成了什么样,眼圈开始泛红。「全部剃掉了啊?是不是变成老和尚了啊?」

在一旁看着的儿子说,阿婆年轻时候是一名裁缝,除了会做一做衣裳,最在意就是自己的头发。每年过年,她都要去理发店烫一次,洗完后,再吹吹干,蓬蓬松松的,像一团棉花。只是人老了没办法,美不美的,都不重要了。那一团棉花一样的头发,早在七年前患病时候剪掉了,变成一头短发,此刻更是被聂积燕手里的剃刀左一铲,右一铲,剃得又尖又短,像是这个季节里被收割后的枯草坪。

标准的40度热水已经慢慢注入浴缸,发出汨汨声响。等到把这个宽0.75米,长2.2米的浴缸填到三分之二,阿婆的头发也剃好了。聂积燕把阿婆的衣裤脱掉后,在赤裸的身上盖了一条长浴巾,身下再铺一层黄垫子。插上钢管后,两人配合着,一前一后地,把阿婆从床上抬进了浴缸里。

当阿婆慢慢浸入水里时,聂积燕感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托举的手下轻轻地抖动着。

阿婆的反应并不算异常。聂积燕看过太多老人下水之后的极端反应,有的会因为害怕而躁动发狂,不停地击打周边人;有的则安静得可怕,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身体也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让人感到他还活着。

所有老人中,有两位的反应在聂积燕看来最为特别--一位已经11年没洗澡了,甚至忘记了洗澡的感觉,下水的一瞬间,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吃了一惊,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老人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仍躺在床上,慌张地喊叫,「我身上全湿了,衣服湿了,被子也湿了」。另一位老人则对水温失去了感受,下水之后,觉得自己要被烫伤,她紧张地翘起手和脚,要从浴缸里爬出来。聂积燕赶紧舀出一瓢水,让老人摸一摸,等她触到水不烫,才肯让整个身体去适应水温。

「所以肢体上的感触是很深的。水温热一度,还是凉一度,手法轻一点,还是重一点,肢体都能最直接地感受到。」在给老人洗了三年澡之后,聂积燕得出一条朴素的结论。

聂积燕在给一位老人洗澡

粗略算下来,她已经给500多位老人洗过澡,因此也见过各种各样老去的皮肤和奇异的躯体:有的老人患了渐冻症,四肢笔直僵硬,一个浴缸都摆不下;与之相反,有的老人患了重症肌无力,手和脚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在浴缸里柔成一团;有的残疾老人五指握成拳,把掌心都掐烂了,抵在下巴上,怎么也掰不开;有的两腿像麻花一样绞缠在一起,肌肉消退后,变成一层皮包肉,挂在骨头上直晃荡。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老人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脆弱不堪。他们掉头发,指甲因为真菌感染而变厚、变成黄灰色,皮肤也干燥得像一张皮革,坏死的细胞成了白色皮屑,粘附在身上和衣服上,老人再用老化的指甲去抠,皮肤就会变得瘙痒难耐。

因此,只要适应了一两次上门洗澡,很多老人就再也离不开了。一位老人告诉我,每周六,他会帮妻子预约一次洗澡,这一天,身患尿毒症的妻子会醒得很早,听到助浴师的脚步声在老弄堂的木楼梯上一响,就嘿嘿地发笑。一位最早接受这项服务的老人专门在日记本上记录下心情,「2019.1.17,首次日式上门沐浴服务,赞!赞!赞!!!」「2020.4.23,上门洗浴,好!爽。」还有一位爱吃红烧肉的老人打趣地说,「这个洗澡啊,比给我吃红烧肉还要香。」

在这些喜欢洗澡的老人中,江宁路301号的老人或许是最讲究的一位。她惯用一块老牌上海硫磺皂,助浴师一上门,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我只在乎你》就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变成洗澡的配乐。老人年轻时是文工团里的舞蹈演员,现在被她的女儿喊成「大宝宝」。女儿说,人生就是一个轮回,从一副小巧乖宝宝的样子,来世界走一遭,到老了,纸尿裤重新穿上了,又回到宝宝的状态。女儿又说,大宝宝一直是娇生惯养的,老来皮肤脆弱,她每天帮忙擦精油,还买来好多仪器,泡脚的,促进血液循环的,以延缓肌肉萎缩,但也没什么大作用。母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了。

尽管大部分老人都在洗澡时感到适意,但也存在着危险。聂积燕说,部分老人下水后,受到水压的影响,会感到胸闷气喘,然后在浴缸里呕吐,大小便失禁。最惊险的一次,她遇到一位慢阻肺老人,平时需要氧气瓶供氧,一次洗澡前,老人为了更自由地沐浴,提前吸足氧,拔了氧气管,躺进了浴缸。等到窗户密闭,热度升高,老人突然呼吸急促,一口气喘不上来,话也说不出口了。聂积燕立马停止洗浴,给老人吸上氧气,老人才慢慢缓过来。

诸如此类的「危险」,我在长宁区武定西路1251弄也感受过一次。那是一个身体枯瘦的老人,胸腔的肋排一根一根凸起。老人下水后,没过一会儿,突然把眼睛闭上了。助浴师大声喊着,叔叔,你怎么不讲话了。老人不响。

这时,浴缸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站在一旁的老妻子感到担心,快步走到浴缸前,弯下腰来,伸出颤抖着的食指,去探了探丈夫的鼻息。

钥匙、零钱与腰带

妻子试探过后,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虚惊一场。丈夫不过是在浴缸里睡着了。

对于这类情况,聂积燕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害怕。她今年40岁出头,成为一名助浴师之前,是陕西汉中市一家旅行社的小老板,性格豪爽,平时喜欢去理发店洗头、做造型,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一直到2018年,旅行社的生意挣不到钱,发愁之际,她听说邻居在上海做「长护险」,每天上门为几户老人护理一小时,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她感到吃惊,「没想到养老行业这么有挣头」,于是干脆关了店门,来到了上海--这座中国老龄化最严重的城市。

很多事情在真正接触之前,困难往往难以想象。初来乍到的聂积燕,留着一头过肩直发,纹着弯弯的眉毛,爱穿一件短款皮夹克,走在上海摩登又干净的街道上,看起来像这座城市一样派头亮丽。2019年秋天,她听说一家养老服务公司推出了上门助浴服务,需要招聘助浴师,要求女性,身高一米六五以上,有护理证,会开车。聂积燕是一个对新鲜事物感到好奇的女人,各方面要求又达标,「就想来试一下看行不行」。

投了简历后,又经过面试,她就这样闯入了衰老的世界。

每天跟老人打交道后,聂积燕才知道,在衰老的世界里,首先不可避免的就是四处弥漫的老人味。那是一种夹带着汗水、尿液和皮肤腐烂散发出的复杂味道。聂积燕记得,有一年夏天,她去虹口区一位老人住的老城厢,随着一扇木门被推开,没有秩序的房间就在眼前显现出来。老人的衣服和鞋子胡乱塞在麻袋里,脏臭味冲得人头脑发晕。昏黄的光线里,最显眼的是两条大板凳,上面铺了几块木板,再垫上一层棉花和被罩,就成了老人睡的床铺。老人很胖,个子又高,木板不够长,他只能斜斜地躺在上面,脚抵着墙,头朝外,脏臭味同样引来数不清的苍蝇在老人脸上飞。

聂积燕一上手,才发现白色的棉花,已经变得又黑又黏。「真的是下不去手的。」聂积燕说。

一次洗澡现场

在衰老的世界里,更让她难以应对又无法忽视的是老人的性欲。体能的衰退,并不代表对欲望以及亲密不再渴求。含蓄一些的老人会委婉地说,我喜欢女的给我洗澡,长得漂亮,活又干得好,希望下次全是女的来。大胆一些的老人直接发问,除了洗澡之外,还提不提供其他「特殊服务」。也有失去分寸感的半失能老人,聂积燕聊起其中的一位,趁着家属不注意,先用眼神示意,再去捏她的手,往浴巾盖住的隐私部位拉,聂积燕躲了好几次,又不能明着说,只能客气地暗示,「叔叔,这个手其实挺有劲儿的噢」,家属的注意力被拉回到浴缸,老人也就不好再动了。

「很难做的。」聂积燕一边摇头,一边皱眉。

哪怕是在观念先进的上海,新鲜事物的出现也伴随着或多或少的误解。最初,聂积燕开着「上门助浴」的商务车走在大街上,会被很多人指指点点,说这个年代怎么干什么活的都有?她去有老人晒太阳的公园发名片,一位大叔挑白了问,「你们这个洗澡,有小姐吗?」

这些误解曾给聂积燕带来许多困扰。她不断质疑自己,原本的人生是鲜活灿烂的,怎么现在每天面对的,都变成了听不见的、看不着的、脑子不清爽的老人?团队成员因此不断流散,换了一批又一批。但聂积燕不知道被一股什么力量牵引,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到现在,这份工作已经干了三年,上海摩登的印象在聂积燕脑子里慢慢褪去,她更多接触的是这座城市衰老与残酷的一面。

有了一些长期客户之后,聂积燕几乎能看到老人生命枯萎的全过程。有些子女孝顺,照顾得细心一点,老人面色会变好,还会发胖,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好;有些子女疏于护理,老人会枯萎得很快,每隔半个月,就要变一个样,身体每况愈下;还有一部分子女,对老人置之不理,认为人老后终归要死的,不如让老人自生自灭,早点解脱。

现实的一面凸显出来,金钱有时候会显得比亲情更牢靠。聂积燕接触到,条件好的老人,名下有房产,退休工资能达到一两万,子女会像宝贝一样供着老人,老人想要洗澡,就像喝粥一样平常了。如果中途洗累了,子女会说,宝宝已经累了,你们不要搞那么久,下一趟再来噢。条件不好的老人,一个月工资才两三千,大多挤在弄堂的老房子里,十几平米的空间,浴缸卡在床和沙发之间,才能勉强摆得下。这些老人难得洗一次,就要指挥了,这里痒,那里痛,总归是要洗个够,才感到这笔钱花得值当。还有一些老人,拿的退休金也不少,但已经不由自己掌控,想要洗澡,子女不支持,甚至去居委会投诉,老人也不敢多辩驳。

「所以说人跟人真的是没法比的。」聂积燕又总结,有的人大概不是老来的幸运者,子女生了好几个,却没有一个靠得住;有的人一辈子独居无依靠,只能等居委会送来一日三餐,老来境遇也十分悲惨。

到最后,如果老人连金钱、亲情都一同失去了,安全感就会变得稀缺。他们不得不把情感寄托在所能掌握的一些细小物品上。一位老人洗澡时,手里总攥着一把钥匙,钥匙匹配的抽屉里锁着老人珍惜的一切,因此老人一刻也离不开,睡觉也要压在枕头下面;一位曾参加过战争的老人,洗澡时总把一根裤腰带看得很紧,其实腰带只是一根白布条拧成的,不值几个钱,聂积燕猜测,或许它对老人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还有一位老人洗澡时总要抓着一把零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尽管她已经糊涂到分不清纸币的面额了,但抓在手里,她的表情显得很踏实。

比起所有老人,长宁区的一位独居老人是聂积燕见到的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每天,她都靠墙蜷缩着坐着,头发像野人一样又脏又长,大小便都在裤子里,晚上睡觉也不会脱下来。居委会没办法,才帮老人约了一次上门洗澡。见到聂积燕一行人进来,老人害怕得一边狂叫,一边甩动四肢,想把陌生人赶出门。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她抬进了浴缸,老人还是不配合,整个洗澡过程就像是一场打架。

最后,聂积燕总算把老人身上洗干净了,就是一双脚没有洗到--不管她怎么劝说,老人就是不肯把鞋子脱下来,担心一旦脱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鞋穿了。

聂积燕和护士抬着浴缸,准备上门。

新世界与旧世界

去年11月的一天,冷空气抵达上海,气温降到只有几度。

我跟着聂积燕去河南中路531弄一户人家。这是一位名叫曹翠莲的74岁老人,同时患有脑梗、糖尿病和右侧肢体偏瘫。她的下肢已经伸不直了,也不能说话,但神志还算清爽。

距离翠莲上次洗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一直等到天气极好的那天,家人再次为她预约洗澡。阳光打在附近南京路步行街上,这条街道遍布明亮富丽的商场,东方明珠和外滩就在不远处。宽阔的正街道往里延伸,分出多条岔道,长成独具老上海风味的弄堂。

531弄便隐藏其中。因为房子间距小,下午的阳光早已在这里熄灭,弄堂显得阴沉沉的,一股寒气在密集房子之间狭窄的弯道里窜动。

翠莲住在这些房子中的一间。一扇铁皮门背后,遮盖的是一个杂乱而又有序的空间--轮椅、木柜、餐桌把二十几平米的地方塞得满当当。其中一个木柜上,摆着一台带DVD的老电视,旧世界流行的电视剧《大宅门》正在屏幕里播放。翠莲躺在房间里侧的病床上,床铺紧贴着一面墙壁,上面挂着她与家人过生日、过节等不同时刻微笑的照片。

「照片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她的丈夫胡金泉介绍。胡金泉今年82岁了,说话声音又柔又轻,两腿弯曲,背部佝偻,是一个做事十分细致的老头。每天,他会把自己和翠莲要吃的五颜六色的药丸,分门别类装在一个带小方格的塑料盒子里。我们到达时,他正为翠莲准备洗澡要用的毛巾和衣服。

翠莲留着一头灰里泛白的短发,露出又高又光秃的前额。两条眉毛快要掉光了,眼皮也耷下来,但目光依然有神采,看得出来,胡金泉把她照料得很好。

去年12月,翠莲和金泉在医院里过圣诞。

翠莲洗澡时,胡金泉开始了他的回忆--妻子已经在病榻上躺了11年。发病是在一个糟糕的夜晚,一家人吃过了夜饭,翠莲突然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停地呕吐。胡金泉怎么喊她都没反应,赶紧打电话喊救命车,送到附近一个大医院。医生一看,说是脑溢血,如果做开颅手术,只有一半存活的机会。胡金泉做了保守的选择,想让妻子慢慢恢复。妻子在医院昏迷了一个礼拜,醒来之后,左半脑的脑梗导致偏瘫。

生病前,翠莲留着一头短短的卷发,是江南造船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上海当时规模最大的造船厂),丈夫胡金泉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单位也十分体面。1970年,两人经人介绍相识,第一次见面就在翠莲家。说起记忆中的第一印象,胡金泉腼腆地笑,「这个姑娘有点胖。」处了一年半,两个人很谈得来,胡金泉感到姑娘性格温和,老实肯干,讲好了就要去打结婚证。

一开始,他们跟着父母蜗居在上海市中心二十几平的房子里,一直到单位分了房,情况才有所改善。平日里,他和翠莲各自去厂里上班,一个人工资36元,一个人工资56.5元,凑在一起,除去一家人的吃喝,把余钱攒下来,凑够数了,再给家里买大件。

这些接受洗澡的老人大多出生在1940年代,又在动荡的岁月里长成青年,毕业后要么当兵,要么上山下乡,分配进工厂的人是幸运的一批。结婚分房、攒钱买大件,是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像如今的都市青年一样,他们是旧世界里的摩登青年和高级打工族,会蹬着一辆二八大杠上下班,坐慢吞吞的「辫子车」(上海老式无轨电车)到「新世界百货」逛商场,穿涤纶面料衬衫、连衣裙或喇叭裤去看电影。

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一周放一天假。这一天,翠莲和金泉一般在家里打扫卫生,偶尔也去繁华的南京路兜商店,只看不买,但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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