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暖曦的照片在网上传播的同时,对她的指责和质疑也开始蔓延,出现了“江歌为刘暖曦挡刀而死”之类的言论。
于是11月6日晚上,刘暖曦主动给江妈发来几大段微信:“我不见你不是在躲你不敢见你,是因为现在迷点太多没有找到凶手没法给你一个交代”“你每天在微博发的那些东西都不着边际,引来无知群众的猜疑,对我造成伤害”“事情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你了”“如果不是你说出去的,谁又会知道你来日本以后我们没有见面,你找不到我为什么不问警察不问身边的翻译”“别再给我施加心理压力了,人命关天的案子无论是何种方式只要是活下来的人都不好受”“再出这种新闻,我就停止协助警察。”
在与“冷眼萌叔”的对话中,刘暖曦自称,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因担心江妈把朋友圈里的家人照片也发到网上,便打视频电话教父母把江妈的微信拉黑(注:微博自述把家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拉黑了),说有事可以电话联系。但江妈回国后发现,刘暖曦妈妈把她的电话也拉黑了。
时间回到2017年8月22日那天,我采访完已是晚上8点半,刘暖曦想立刻动身去见江妈,并希望我从中调和,化解误会。但她父母不同意晚上去江家,让她明天再去。很遗憾,第二天我帮江刘二人约见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变故,不得不中途退出。
8月23日上午,刘暖曦给我发微信说她很害怕,想让我确认江妈家里是否有其他人或摄像头。我去了江妈家里发现,《局面》摄制团队已在客厅架好了机器,江妈也希望让媒体见证这场来之不易的见面。我夹在中间,协调三方未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既不想欺骗刘暖曦,也不想让江妈失望,最后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原本态度坚决的江妈一见我哭,立即心软地抱住我,抱得很紧,也抱了很久,她反复向我道歉,还提起了江歌,说着说着也哭了。后来她告诉我,那一刻她想到我和江歌同龄,如果江歌受了这样的委屈,她该有多难过。
江歌案的复杂不仅在于真相难明人心叵测,也在于道德评判的边界之模糊。如今回想这个插曲,我才意识到,本应是记录者和旁观者的我,早已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了。
江歌和江妈在日本的合照。 张小莲 澎湃资料
【三】
虽然和刘暖曦见面只有短短三小时,也让我对她产生了一定的理解和怜悯,包括她的恐惧、懦弱,她的自私和矛盾,她对江妈的怨恨,甚至她的谎言。在当时的我看来,刘暖曦不过是一个具有人性弱点的普通女孩,我甚至一度担心网络暴力会把她逼上绝路,为此还试图劝说过江妈。
然而,她后续的一系列言行,慢慢超出我的理解范畴,让我越来越困惑。我渐渐怀疑,那天傍晚那个红着眼、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有些柔弱胆怯的女孩,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刘暖曦?
陈世峰杀人案的日本庭审结束后,刘暖曦突然发微信问我要8月22日晚上的采访录音。我回复称陈世峰已上诉,案子未结,涉及案件的相关素材需谨慎保存,并想知道她要录音的原因和用途。她没有回复解释。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四】
在我的报道中,江妈当时的代理律师大江洋平提到:“如果说梁洁(报道给刘暖曦取的化名)不知道江歌和谁在门外的话,我认为她说谎了。2016年12月7日,梁洁对检方的供述中承认,她知道门外袭击江歌的人是陈世峰。”
时隔四年,我看到了这份检方笔录,刘暖曦当时称案发当晚她害怕一个人回家,“害怕陈世峰在某处伏击我”,所以给江歌发信息,让她在东中野站等自己一起回家。而江歌在门外遇害时,她依旧表示什么都没看见,但怀疑是陈世峰袭击了江歌。最后她说:“如果我当时鼓起勇气打开玄关的门,也许能够帮助江歌。至少能看清楚罪犯是谁。为此我特别后悔。”
我想起2017年12月22日,在陈世峰杀人案宣判两天后,刘暖曦发了条微博:“三叔是可能活下来的,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我也希望我那天死了。一直很多个夜晚我都希望那天死的人是我。”
陈世峰杀人案庭审宣判现场素描。 李媛 澎湃资料
至今我仍愿意相信,她这些话带有某些悔恨的诚恳。究竟是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2020年4月15日,江秋莲起诉刘暖曦生命权纠纷案正式开庭,我第三次来到青岛,这座与我同龄的江歌和刘暖曦长大的城市。在庭外等待的某个瞬间,我突然很想知道,刘暖曦此刻在做什么(没有任何工作上的目的),于是不假思索给她发了微信消息:“刘鑫,你还记得我吗?”意外的是,她还没有拉黑我。当然,杳无回音也在意料之中。
我们或许永远无法从刘暖曦口中抵达五年前那个寒冷彻骨的夜晚,那个下着微雨的夜晚,三个怀揣相似愿景留学日本的年轻人,在那个逼仄、隔音差的公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跨越生死的那扇门,到底阻隔了怎样残酷的真相。
就像我们永远无法抵达一个被长期审视的人的灵魂深处,是否也经历了一场自我拷问的阵痛。
江歌(中)、刘鑫(右一)。图片来源于刘鑫微博(非毕业典礼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