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出遭其好友"性侵"后 父亲崩溃:像活在坟墓里(2)

2021-12-13 09:39     澎湃新闻

那种痛苦像什么?李辉形容,像撸铁,但举不起来。

他劝说自己先换一个轻一点的“铁”举一举,把眼下的事办好,不要出错,不要崩溃。

他看电影《长津湖》,里面有士兵在风雪中被冻成了冰坨子,他代入了自己:就是熬着,啥也不想,尽可能地不想。但这样子,夜里还是睡不着。有一阵李辉白天昏昏沉沉,觉得活着没意思,夜里却变得很精神。

但他说,自己只是有“抑郁情绪”。女儿得的是抑郁症。这是不可比的。

用了两年的治疗时间,到2017年,女儿才吐露实施性侵的人是岳某金。

“我和她妈都像活在坟墓里。”这件事击碎了李辉夫妇对人性的信任。性侵的事竟然悄然发生在自己家里。他至今还感到错愕。

李辉在微博中发了一个亲戚的坟

他们一家三口在家,从来不谈从前的事。李辉想不起女儿怎么被岳某金带去了他东屋主卧室里,再带去了办公室里。他无法细想。

2017年年末,冀中公安局渤海分局在小冉报案后展开调查,小冉初中时记录隐秘心事的日记本也成了证据。

李辉想起,女儿从前一直记日记,是“学校老师提倡的”,记了好几本。他从家里把这些本子搜出来,看见里头还贴着花花绿绿的卡通贴纸。李辉觉得心里难受,没敢仔细看日记内容,转手便交给警察。

“可以走民事途径”

2018年3月,岳某金因涉嫌强奸罪被警方带走。岳某金在多次讯问中均不承认有意猥亵或性侵过小冉,只说,“打屁股时可能不小心触碰到下体。”他称,在两段视频中有承认的表述,是因为受到李辉胁迫。

次月,警方以涉嫌强奸罪和猥亵儿童罪提请任丘市检察院批准逮捕;任丘市检察院认为,强奸罪证据不足,猥亵儿童罪已过追诉期。岳某金之后获得保释。2019年1月,任丘市检察院出具不起诉决定书。

由于追诉期的问题,刑事官司的路很难走通。2019年9月,沧州市检察院复查认为,岳某金涉嫌强奸罪证据不足,其涉嫌猥亵儿童罪,但已过追诉时效。2020年3月,河北省人民检察院复查维持沧州市检察院的决定。

他早就感到申诉成功的希望不大。2019年9月,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了河北省检察院的12309检察服务中心。

一名上了年纪的男检察官看了他的材料,说:“你们可以走民事途径。”

万淼焱说,2019年底,她见到四处寻访律师的李辉,听他描述案子情况,感到不能保证民事诉讼打赢。难点在于此前没有未成年人受害案件在刑事追诉时效已过后,再提民事侵权诉讼的先例;而且,诉讼程序对受害一方很煎熬。

性侵的判定有客观困难,万淼焱接触过一些其他性侵案的当事人,有虚假的陈述。她要求与小冉见面。

2019年12月20日,小冉由母亲陪着,到万淼焱位于成都的律师事务所见面,女孩穿一身黑,很戒备,最初很不愿与人交流,聊起来,她对自己的未来十分悲观。她有时控制不住地撕扯捶打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受苦!”

接着,成都第四人民医院出具了小冉为复发性抑郁障碍重度发作的诊断结论。诊断的目的,是对小冉的行为能力进行法医鉴定,确定其缺乏诉讼行为能力。2020年6月,河北任丘市法院宣告小冉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指定李辉担任其监护人。“这既是小冉受害后直至2017年没有说出加害人的原因,也是性侵行为造成的损害后果之一。”万淼焱说。

随即,李辉代女儿提起岳某金侵害小冉身体权的民事侵权诉讼。

万淼焱表示,民法典规定一般诉讼时效为3年。但小冉被宣告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并且,她的刑事报案、被法院指定监护人等,也引发诉讼时效中止或者中断的后果。

她认为,民法典规定有对人格权侵害的赔礼道歉请求权无诉讼时效的限制,而小冉的直接经济损失和支付精神精神抚慰金求偿权,因案件的特殊情况,应予适用20年最长诉讼时效。

“你知道那多么难吗?”万淼焱感慨,仅是做确定小冉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的司法鉴定,就需要一个内心支离破碎的人到拥挤的三甲医院门诊排三次队,对不同医生讲述自己童年遭遇性侵的经历。

在此之前,小冉在冀中公安局渤海分局的委托下,到河北省保定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中心,鉴定为抑郁发作状态。

2021年8月,他们再前往广东中一司法鉴定中心做鉴定,意图确认岳某金性侵行为与小冉精神创伤之间的因果关系。

万淼焱说,由于觉得从前父母“引狼入室”,小冉与他们的关系有时很僵。万淼焱介绍李辉认识一个自己的朋友,但她不敢让那朋友到李辉一家在律所当地租住的地方做客。小冉对父母的朋友都很警惕。

但是,小冉愿意配合诉讼,是因为她对家庭也有一份愧疚。万淼焱称,小冉觉得自己毁坏了父母原本平和的家庭生活。她之前想出国,是想“死得离家人远一点”。

一名前期接触过李辉的媒体人也对记者回忆,小冉一度对走司法途径没有信心,是她的父亲李辉非常坚持,要为一家人讨公道。

僵持不下

今年10月,任丘市法院判令岳某金就其猥亵行为,对小冉赔礼道歉,并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等30余万元。据《凤凰周刊》报道,得知判决结果,李辉的妻子抽泣起来,但小冉表现得很平静。

万淼焱和李辉转述,随着民事诉讼进程顺利,任丘市检察院支持该民事诉讼,岳某金一案虽已过刑事追诉期,但检察院认为其猥亵儿童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小冉近一年有所恢复,她一边继续接受心理治疗,一边重新接触社会了。

事情没有完。11月22日,岳某金提起了上诉。他的代理律师周密表示,由于李辉殴打岳某金,两段视频合法性欠缺:“不同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不一样。”

据他回忆,在法庭上,岳某金表示只记得打过小冉屁股,没有其他行为;视频里,他在李辉殴打之下,“屈打成招。”

周密另指,只有刑事法庭才有能力认定岳某金存在猥亵或强奸的犯罪事实,河北省检察院没有,任丘市法院民事法庭也没有。

他同时质疑,插入行为理应造成外伤,家长怎么可能没发现?

被告一方还质疑司法鉴定结论的准确性。对此,李辉和万淼焱表示,小冉没出现过幻觉症状,被告也并没有申请司法鉴定人到庭作证。

即使原被告双方对于岳某金是否对小冉有性侵犯行为分歧巨大,双方至少确认,小冉近年来患有严重抑郁症,并多次指认父母的好友岳某金曾性侵犯她,这令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

岳某金不打算放弃官司、不想表达什么善意。李辉也不想止步于民事诉讼,他还在不断地举报,希望他们共同服务多年的中石油开除岳某金的公职。

原告不断要求中石油开除被告的公职。 图片来自李辉微博

他只是松弛了些。有时与人闲聊,会打听怎么旅游。在女儿说出“性侵”之前,他早在计划和同是油田职工的妻子退休之后,到各处游览——即便是这些年,李辉也抽时间稍许玩耍了一点,比如,他去香港看过海:“碧蓝碧蓝的,又清澈。”

他半生被封锁在任丘这样一个“小地方”,常说“小地方不行”,11月底,天黑得越来越早,路上刮猛烈的北风——“你看,小地方夜里都没有人了。”在此三十多年,他始终不喜欢华北油田被细密的人情包裹起来的生活,不喜欢“企业办社会”,可是,他也走不了。

李辉从来不让自己的同学、朋友们知道自家发生的事。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要保护好自己前些年十分脆弱的女儿。

他有时又显得矛盾。他说自己接受采访,是为了“让人警惕熟人性侵、熟人作案”,但他又觉得,熟人作案破坏性太大了,无法防备。

他感到,他们一家人站在了一个距离外人过于遥远的位置。多数人并不可能真正陪伴他们,安慰他们的悲哀。“我们这么痛苦,和别人说完了,别人掉头就走了。”他说。

硬搭起来的小城市使用一种北方城市典型的格局,宽广的街道望不到尽头,只有天桥不时地出现,给人们的视野分段。更显得四下寥无人烟。夜色中,李辉反复对记者说,一定要用化名写稿,“知道的早就知道。不知道的,希望永远不知道。”

女儿幼时,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李辉仍然倾向于不去想它。眼前的事已经让他疲劳。那些往事多数时间沉在回忆深处。就像他的女儿小冉告诉他,多次性侵犯自己的是他的好朋友,那个矮小而沉默、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岳某金——那也是她在心理门诊治疗两年多,用尽气力做出的努力。

此后,又是痛苦的沉默,在他和女儿之间,在他自己的头脑里。

后来,他和孩子舅舅一起去找岳某金,掏出手机,喝问岳某金性侵女儿的事。他还是心颤了一下,没有问具体的性行为,导致对方有开脱的余地。

是他错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小冉、李辉、岳某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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